“怎么能不送呢! ”他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继续抓住时机说,“光顾让
你看小眉的照片了忘了……”
“忘了对我讲她临产时,你在产房外听着她的喊叫,急得如何如何哭,如何
如何用头撞墙是不? ”
“是啊,是啊,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
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走到了外边。
四周静悄悄的,蟋蟀在残垣断壁间吟唱,聚在路口那盏路灯下的人们已经不
见了。
小李却没来。
“我们再进屋坐会儿吧! ”
“接着对我讲? ”
“嗯。”
“等会儿吧! 我的司机一向是很准时的。”
“小眉死了,可是她似乎对我变得更重要了! 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取代她在我
心中的位置,没有。”
她又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十点过五分了。她有些焦急起来。她暗暗决定,
明天就让曲秀娟或者姚守义委婉地转告他,她不再来了。雯雯和蕾蕾一定会因此
很伤心的,她想。他也一定会因此很伤心的——像她这样的“知音”他大概寻找
不到第二个了。
“以后我要挑选一张她微笑着的照片放大。”
“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
“对,对! 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还亲自上色彩? ”
“亲自着上色彩。据说外国已经能将黑白电影复制成彩色电影了,那么黑白
照底片也是能复制成彩色照的了? 是不是? 你说中国从外国引进了那么多先进技
术,为什么这个就不引进? ”
“你回去睡觉吧,别陪着我等了! ”
然而他执意陪她等。等了半个多小时,她的车还迟迟不来。
在这半个多小时内,他的嘴没闲着。她根本没听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知
道他是在继续地喋喋不休地说他的“小女孩儿”。她昕累了,站也站累了,当他
再一次建议回到屋里去等时,她顺从了。
雯雯和蕾蕾已经睡着了。她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他就又拿起了那册厚厚的影
集。
“我对你说说我的不幸如何? ”他正欲翻开影集,她按住了它,完全是为了
禁止他说下去。她烦透了。
“好哇,这也好哇! ”他谦逊地笑笑,仿佛他和她都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而是两位研究共同问题的学者。
我也是有过种种不幸可以炫耀的,她想,如果不幸是人生的资本或光荣的话。
于是她开始回忆:继母的刁恶,待业的困境,结婚仪式上的花圈,割手腕的轻生
之念,无家可归的凄惨,寄人篱下的尴尬,丈夫的死,创业的艰难……等等,等
等。可是,真要对人述说,这些却都变得模糊了。她不知应从何说起,而且,她
不明白述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必要? 无论对于他或对于自己,除了浪费时
间,究竟有什么益处? 她找不到他那么一种嚼口香糖似的良好感觉。她认为如若
强装自哀自怜的样子,乃是十分作态的。
“算了,我不说了。”她太没兴趣了。
“说吧,说吧! 我听,我愿意听! 我不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么? ”他鼓励她,
怂恿她。
“不说了。”她笑笑,又补充道,“我可不能够像你说得那么动听。”
“别夸我了,我也就那么点儿值得对人说说的事儿! ”他那份儿谦逊是很由
衷的。
“你们附近有打电话的地方没有? ”她站了起来。
“哎呀,没有,附近没有。”
她失望地又坐了下去。忽然她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我的车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去。
外边不见她的车的踪影,是她幻听。
又看表——十一点多了,末班公共汽车也赶不上了。从他的家到她的厂,城
市大南角对大北角,得走三个小时,只有耐下心等小李开车接她。
又过了半个小时,小李仍没来。在这半个小时内,他几次想开口述说,但见
她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挺明智地没有开口。
终于,她不得不问:“我可以睡在你这儿么? ”
他连连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睡哪儿? ”
“我和雯雯蕾蕾睡里屋的大床,你睡在外屋我的小床上吧? ”
“我和雯雯蕾蕾挤着睡。”
“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挤着睡呢! ”
“你长胳膊长腿的,睡着了一翻身,还不把她们蹬下去! ”
“这……”
“用不着再争了。我困了,现在就可以去睡么? ”
“行,行。”
“抱歉啊,这一次没容你对我说个够! ”
“别客气,真的。我没把你当外人……”
“那太谢谢你了。”她站起身,向里屋走去。走进了里屋,又走出来叮嘱,
“我睡觉很死,要是你听到车来了,千万叫醒我。”
大床并不大。她睡得既不舒服,也不算死。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隐
隐地听到了他在外屋哭泣。她暗暗思忖,他准怀念他的“小女孩儿”,今天又格
外伤感起来了。她想,也只有让他哭去,该劝他的话,她早已劝过了,她不知还
能用哪些话劝他。然而他的哭声渐大,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搅得她更无法安睡。
恐怕他哭醒他的女儿们,她只好穿上衣服,走到外屋来象征性地劝他几句。他连
外屋的灯也没关,用被子蒙着头。她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6
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关注,他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中加进了一种莫名的委屈
的成分,宛若一个受了伤害而又被大人冷落不理睬的孩子的哭。他哭得愈加不可
抑制。
“大文……”
他的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哭声却没停止。
她轻轻走到他的床边,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身体:“你别哭。
你如果还想说,你来说,我听就是……“
他的身体往床里靠了靠,给她让出足以供她坐的地方。
她瞅着他让出的地方,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他的哭声这才有所减弱。
“好好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
他的哭声又有所减弱。
“我们也得学会忘却,正如学会记住一样。我觉得对于一个人,往前看这句
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都善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活三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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