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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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们都还不老,我们都应该对自己有一种责任,认真考虑今后的三十年怎么活

  着。不谈那些为祖国为人民的大道理,起码也应该活得对得起自己吧? 说白了,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能高高兴兴地活了,为什么倒不高高兴兴地活呢? ”

  他的哭声停止了。

  她站起来,轻轻退回里屋。可是她刚躺下身,听到他又哭了。

  她也干脆用被子蒙上头。

  然而那哭声透过被子,直往她耳朵里钻。被一个男人的哭声搅得睡不成觉,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她生气地想。

  因为她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所以她第二次下床,没穿,赤着双脚,披着衣服

  走到了外屋,径直走到他床边,一把从他头上掀开被子。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

  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她的话还是像吼出来的一样。

  他那张脸哭得很不成体统。

  她坐在床边,注视着他,又怜悯又腻歪又反感又忍不住想笑。

  “刘大文,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啊? ”

  他盯着她。他眼中投射出一种真切的东西,就是那种被她以为像是渣滓或沉

  淀物的东西。它如同浸了酒精或汽油的石棉,表面看并没有在燃烧着,但只需吹

  口气,灰白之下就会透露出炽红来。

  她困惑极了。她一时不能判断这种变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证明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人! 你需要回忆你的不幸像婴儿需要喝奶么? ”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他的脸,那仅仅是一种怜悯的表示。

  他用他的双手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非常用力,似乎他全身的力都运集在他那双手上了,而且,他的双手,连

  同他的手臂抖个不止。他这会儿变得像一个发疟疾的人。

  他眼中那种真切的东西使她感到脸上灼热,她那只手也被他攥得挺疼。

  “你……”

  “我想……”

  “想什么? ”

  “想……”

  他将她那只手放在嘴上凶猛地亲起来。

  她明白了。他眼中那种使她困惑的东西,那种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乃

  是男人对女人的半死不活的欲望。也许它被压抑得太久了,在这一个夜晚苏醒了。

  它如同他本人一样,从一个自造的硬壳里爬了出来。

  她费劲地挣脱他的手,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册厚厚的影集,放在他胸上,说

  :“她在这儿,你的‘小女孩儿’在这儿。”

  他却将影集推开了——它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又要抓住她那只手。

  她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他羞耻地痛苦着。她也在他眼中羞耻地痛苦着。

  这会儿她反倒并不觉得他荒谬可笑,而是觉得他可怜亦可悲了。她不能够完

  全从心理上摈除对他的轻蔑,因为他此时此刻仍不完全真实,只有足够的真切,

  没有足以打动她的心灵的真实。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你不能再真实一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说,徐淑芳,我想的是女人,我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我想要你。那她会默默在他身边躺下去,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违背常情的

  事。此时此刻,她也不乐意将这件事和道德两个字联在一起。她高兴看到他从一

  种虚假的情感涅槃中突围,重新成为一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如今她顶讨厌任何形

  式的虚假。而有一种虚假常人不易识破,它披着真实的仿佛圣洁的值得赞美的外

  衣在生活中行骗。被它蛊惑的人也往往变得不真实起来,往往不自知自己的虚假。

  它是鸩毒,是食人罂粟,她憎厌它。而他目前正是沉湎于这种虚假之中的一个男

  人。她真是又轻蔑他又怜悯他。她以对他的大的怜悯冲淡着对他的几分轻蔑,唯

  恐轻蔑在她内心里转化为憎恶。

  她捡起了影集:“那么你需要的不是她? ”

  他又用被子蒙上了头,他又开始低泣。

  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 为什么不? 此时此刻你仍不粉碎那戏弄着你的虚

  假的涅桨,你还要等到哪一天? 难道它将你变得还不够丑陋还不够愚蠢么? 哪怕

  你仅仅对我说一个“不”!

  她几乎恼恨他了。

  她无可奈何地缓缓地站起来,又回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她重归到他身边,

  复在床上坐下。她将悬挂在里屋的袁眉的那幅年画般的大照片取了来。她并不嫉

  妒他的“小女孩儿”。从她开始接触他那一天,任何时刻都没有对他的“小女孩

  儿”产生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离死不远的活人才至于嫉妒死人。恰恰相反,她

  觉得对袁眉,对雯雯和蕾蕾,她负有着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那就是引导他爱起

  来。爱的是否自己无关紧要,太无关紧要了。即便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自己,她

  也要慎重考虑他适不适合,不,更坦白地讲是配不配作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得重

  新焕发起爱的热情,爱女人的热情,爱活的女人的热情。男人是通过爱女人才爱

  生活的。女人也一样。不爱女人的男人和不爱男人的女人,却硬要说爱生活,那

  是天大的谎话。那是瞎胡扯。就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而言,大抵如此。

  而这种普通人正常人不可全无的热情,在他身上已仅剩一点点可怜的渣滓,

  一点点几近于彻底冷却了的沉淀物了,仅剩眼睛里的那么一点点。

  她又将被子从他头上掀开了,向他端举着他的“小女孩儿”,问:“那么你

  需要的是这个了? ”

  他夺去了它,然而他并未将它搂抱到被窝里去。他再次用双手抓住了她的一

  只手。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她虔诚地想要帮助他。

  “对我说,你想的不是她! 不是你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

  他又将她那只手放在自己嘴上,贪婪地亲吻着。

  “告诉我,你这会儿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你想将她紧紧拥抱在你怀里,

  你想要她对不对? ”

  他放开了她的手,却又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他将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别这样,大文。不需要这样。”

  她想坐起来,可是动不得。

  “刘大文,忘掉她,忘掉你的‘小女孩儿’。不幸早已成为过去,你要面对

  今天的生活。你要收藏起她的照片……”她伏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将我丈夫的照片烧了。于是我又获得了我自己的生

  活,还有爱的机遇。这和良心无关。如今我想起他的时候,并不悲痛万分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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