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讲十亿元是多少钱的故事去了,以及看见十二层的大宾馆经过市银行梦想着
占为己有的可怜而可怕的野心……
他隔着床朝猫头鹰扑将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摔在地上,狠狠地跺,他一边
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叫你瞪我! 我再叫你瞪我! ”
猫头鹰干了的骨骼在他脚下发出裂断的脆响。
它不叫。它不挣扎。哪怕它痛苦地叫一声,挣扎一下,他的怒火和仇恨也会
消除许多。然而它是死的。
死的东西不在乎毁灭。
它在他脚下扁了,支离破碎了,羽毛遍地。
因为它不叫,不挣扎,不在乎毁灭,所以他的怒火和对它的仇恨丝毫也没有
得到宣泄。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欣赏过它,一直都在仇恨它。在自由市场上第
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仇恨它了,而它对他也是。他忘不了它当时曾怎样
仇恨地瞪着他,仿佛要用它那双锐利的爪子将他带上万米高空,抛下来活活摔死。
摔得脑浆进射肝胆涂地。它的那种仇恨的目光当时和现在都根本没有改变过。一
想到每天夜里,他睡熟之后,它怎样在黑暗之中仇恨地瞪着他,一阵悸怖从他心
头掠过。难道自己当时买下它正是由于某种仇恨心理的需要? 花六百多元高价买
下一种仇恨? 为了每天夜里被一种仇恨陪伴着? ……
“不! 不! 不是! ”他吼着。
它虽然扁了,支离破碎了,但它那双眼睛,仍瞪着他,充满了更大的仇恨。
一只眼睛已从眼窝中被踏了出来,粘在一根羽毛上,朝他投射着一种宁死不屈的
目光。一只眼睛所表达的仇恨要比两只眼睛要比整个一种生命所表达的仇恨更加
令人恐惧。
“你还瞪着我! 你还瞪着我! ”他继续跺踏,跺踏那只粘在羽毛上仇恨的眼
睛。
接着他抓起它的赤铜底座,猛转身朝美神砸去。赤铜击在石膏上,一声钝响,
维纳斯的腰断了,她的一丝不挂的上半身栽在地毯上。
他扑向她,挥起沉重的赤铜底座,继续砸。顷刻将美神砸成遍地石膏片。宛
如遍地惨白的骨片。
他终于住了手,抬起头,却见母亲站在门口,正忐忑不安地呆呆地瞧着他。
他轻轻放下赤铜底座,缓缓地默默地站了起来。
“东儿,你怎么了? ”母亲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低声问。从母亲的眼里,他
也发现了父亲有时候瞧着他的那种特殊的目光。那种老牧羊犬瞧着一只狼狗崽子
似的目光,那意味着一种本能的怀疑,一种企图隐藏住而无法隐藏的不信任。他
顶忍受不了父亲那种目光,而今天母亲也开始以这种目光瞧着他了。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好难过啊! 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么? 难道我还不
能孝敬你们么?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爱你们么? 就像我小的时候你们爱
我一样啊! 只因为我有了十四万元存款,只因为我成了“新潮服装店”的店主和
一个小小私营回民饭馆的经理,只因为我能够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养成了大把大把
地花钱的习惯,而不像你们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样是个有正经八百的职业的人,
便不是你们的好儿子了么? 可那样这么宽敞这么讲究的楼房你们这辈子住得上么
? 你们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晚年的清福么? 爸爸兴许还是会去当什么义
务交通管理员,而妈妈你所喜爱的那一盆盆花又怎么会存在呢? ……
“东儿,东儿? ”母亲见他发怔,用手在他脸颊上抚摸了一下。
不,那简直就是触摸,手指尖的触摸。好像他是一个糖浆吹起来的儿子,怕
他粘手,亦怕触破了他。然而母亲从前很粗糙的指尖现在是那么的滑润了。家中
早已没有许多容易使女人的手变得粗糙的活儿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细致的了,母
亲的手便也细腻了。母亲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
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3
“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
西么? 所以我就砸了。”
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
“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
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碴,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妈来吧! ”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
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
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
呢? 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妈,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
.他走到楼外,忽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张票——一张今天下午一点开庭的市法
院大法庭的旁听票,是一个当警察的哥儿们送给他的。据说今天将要被押上被告
席的,有好几位是本市的体面人物。
他还没领略过法庭气氛的威严。他想,兴许比打斗片更富有刺激性吧?
公判的场面的确值得感受一次,法庭气氛无比庄严肃穆。
第一个被宣判的是一位贪污四万多元的副局长兼什么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
宣判结果——神圣的法律念被告在二十余年的领导岗位上,做过不少确确实
实于人民有益的工作且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有期徒刑八年。
座无虚席的大法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怎么才判八年啊? 真便宜了他! ”
“认罪态度好嘛! ”
“这小子从哪儿请了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 法官们被说迷糊了吧? ”
“迷糊? 那是因为有大人物保! 这桩案子牵扯到的大人物们不少呢! 那小子
都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不保着点,那些大人物们的日子还好得了? ”
“判是判八年,三四年就会逍遥法外哕! ”
严晓东的前后左右,一些人们这么讲。
一位法警走过来,指向他低声喝道:“你,不许嗑瓜子。要嗑出去嗑! ”
慌得他赶紧将口中正嗑着的瓜子吐在手上。法庭的威严气氛使他更加意识到
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非常之渺小的人物,这儿可没谁认他严晓东“哥儿们”。
第二位被带上法庭的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其从容镇定,简直使严晓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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