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回答。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不是拥着被子,而是偎
在一个温温柔柔的日本少妇的怀里。她用她的歌声抚慰他疲惫的心灵,尽管他根
本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她的歌声对于他仿佛是摇篮曲,是专唱给心灵疲惫的男
子汉大丈夫们听的摇篮曲。他的心灵仿佛正从他的躯体里云游出来,像一条轻纱,
飘飘荡荡地被她带往极远的地方。那儿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不,和他的心灵,
疲惫的,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的心灵。一大片绿草地,一大片树林,一条河,
静静地流淌着的一条河。他想睡,不敢睡。怕一旦在她的歌声中睡着了,就永远
不能再苏醒。那仿佛是哀婉的美貌女妖的歌声。
“人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
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元,叫她去旅游,每天花一
千元。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来。于是他又给了他太太十亿元,叫
她继续去旅游,还是规定太太每天花一千元。结果他太太三千年后才回来! ”
小赵的话,不像说的,倒像唱的。像某些歌星们一手攥着话筒,嘴皮子贴在
话筒上,一边溜溜达达一边梦呓般地嘟嘟哝哝的那种唱法唱的。
十亿元。
为了十亿元,人整天和钱这个魔鬼打交道也是值得的。为了一亿元也值得。
为了一千万一百万元也值得。可是为了十几万呢? 值得的么? 每天花一千元,三
千年后才花光……一个人一辈子能挣那么多钱,和当总统当国家主席当党总书记
的相比,无疑是同样伟大的。现如今个体户多了,简直他妈的太多了! 竞争激烈
了。他已渐渐感到,钱这东西对他而言,不如头几年那么好挣了! 他在心里暗暗
盘算了一番,盘算出自己每个月能挣千儿八百的就不错了。以这样的收益进一步
盘算,到自己六十多岁的时候,兴许能挣到五十万? 这一辈子的生活也就全搭上
了! 何况他现在就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人也累,心也累。
“妈的,咱哥儿俩要是每人都有十亿元多抖! ”
小赵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在这一口长气中,包含着小赵对他这
位拥有十四万元的“财神爷”的重新认识——他也不过是个穷光蛋。
“大哥,趁钱你就老是年轻! 你不漂亮也漂亮了! 你没有气质也有气质了!
你没有风度也有风度了! 你没有文化也有文化了! 你不是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
了! 你唱的歌儿不好听也好听了! ”
“你这是梦话。我们只能年轻一次。”他打断了小赵的话,却仍闭着眼睛。
“是啊,是啊,可不是梦话咋的呢! 大哥,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到一座
十几层的大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 它咋就不能是我姓
赵的呢! 看见一个漂亮妞,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
大哥你说那她不是我的还有跑么? 可惜连那大宾馆也不是我的。走过市银行,也
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 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 我要是当了银行
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超过二十五岁
的咱们不要她! 二十五岁以前结婚了的咱们也把她解雇! 得教她们懂礼貌,见了
咱们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 不许说同志,现如今什么年月了还说同志
? 总经理和女职员能是同志关系么! ”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小赵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像边打瞌睡边念经的
虔婆子似的,穿着鞋盘腿打坐在他床上,身子一前一后晃着,夹在指间的烟触在
床上,烟头已烧了床单。
“你他妈的不能见什么想要什么! 世界上的好东西你受用得过来么! ”他大
吼,将小赵一下子从床上推到了地上,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你看你他妈的烧了我的床! ”他骂着,双手就赶快揉搓床单。
小赵也慌慌忙忙帮着揉搓,床单已然烧了个窟窿。幸亏及早发现,否则连床
垫子也烧了。
“你小子有没有正经事儿? 没正经事儿趁早给老子滚! 别在这儿穷侃! ”他
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绝对不是因为惋惜床单。
“好,我滚,我滚……大哥您别生气……”小赵逃出房间,又探进头问,
“我给您当小伙计的事儿……”
他站立在床上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忘了他的床不是硬板床,而是“席梦思”,
弹簧相当之好。他那只脚被高高地弹了起来,结果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朝一旁倒
了下去,恰恰倒在维纳斯身上,他和美神一块儿栽倒了。幸亏有地毯,否则美神
早就尸首两处了。
他自己只不过摔疼了,却哪儿也没摔伤;而维纳斯就惨点了,磕在组合柜的
柜角上,左乳房被磕碎。
他扶起美神,肺几乎气炸了。小赵却早已逃之天天,对这一切不负身后责任。
他很觉得对不起“她”,和“她”那原本好端端的美轮美奂的一只乳房。他
从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石膏碎片,翻找出父亲补自行车胎的万能胶,如同
一位进行整形的外科医生,一小块儿一小片儿地往她身上粘。这时他万分后悔,
倒宁愿摔伤了磕破了自己,保全维纳斯的左乳房。皮肉之损是完全可以长好的,
只不过会流点儿血;美神的一只乳房却难以再复原如初,尽管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他倾注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在“她”身上,然而事倍功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
只已然破碎了的乳房拼对为一只完整的乳房,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儿。仔仔细细
在地上寻找,却又找不到。哪儿去了呢? 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哪去了呢? 再看看维
纳斯,“她”的身体被他弄脏了。这儿那儿,胶水将他的指印留在了她洁白无瑕
的身体上。她那只乳房,好像被孩子的肮脏小手剥了皮的半个橘子。胶水放得太
久了,变质了,不是无色透明的了,是橘黄色的了。
怎么刚开始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猫头鹰恶毒地瞪着他,仿佛随时会像人一样
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儿的_ 个原本独自享受着的无烦无恼的上午,就这样转瞬之间被完全彻
底的破坏掉了。
他恨死那个王八蛋小赵了! 可小赵这会儿兴许又找别人“侃”去了,又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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