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问:“爸,你刚才听京剧来? ”
老父亲矢口否认:“你小子眼瞎? 没见我正坐这儿看报吗? ”
“音响还没关啊! ”
“那问谁? 问你自己! 我有志气,不动你那玩意儿! ”
母亲从旁作证:“你爸是没动,你爸可有志气。”
他并未禁止过父亲动。但父亲那几盒京剧磁带,不是买的便宜货,就是买的
旧货,质量低劣。他是怕父亲那几盒磁带磨损了价值五千余元的高级组合音响的
娇贵磁头。他给父亲买了十几盒新的京剧磁带。因为是他买的,父亲拒绝欣赏。
没奈何,他给了母亲八百多元,让母亲又买了一台中档的“夏普”,并且对父亲
说是用她自己的“贴己钱”给父亲买的,父亲才受之无愧地领了母亲的情。
有一种文化信息在威胁着他——据说越是流行的,则必然越是大众化的;而
越是大众化的,则必然越是没文化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又要欣赏曾经非常之大
众化而现如今非常之不流行的京剧了。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四大艺术瑰宝之一,
是绝对民族性的高档次的东西。有文化的外国人都在研究中国的京剧了,并且在
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兴起一阵阵京剧热。在普遍的大众乐于欣赏中国之京剧的年头,
京剧并未被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一档子事儿。而普遍的大
众冷落中国之京剧的现如今,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重新引导其潮流,可见中
国之真正有文化的人士们永远比普遍的中国之大众们有文化,并且非常之明白在
什么时候表现出有什么样的文化之“窍门”。
他怪怕这个“潮流”一朝果真到来。
他能将就邓丽君,却实难培养起对京剧的兴趣。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充当义务交通管理员去了,母亲上街买菜去了。小
赵跟着就来了。
小赵终于知道了他不过是“倒爷”而非什么文化局的“主管艺术”的干部之
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更亲近他了。个中原因,他不甚了了,也不打算问
个明白。不过他不讨厌这个硬往他身上贴的“小哥儿们”。真的没谁往他身上贴
了,他会觉得活得更加索然。
小赵坐在床边儿,将音响组合的音量调小了些,用充满反省意味的口吻说:
“大哥,我今天彻底觉悟了! ”
“晤? ……”
床左侧是维纳斯,床右侧是雄赳赳的猫头鹰标本,他那拥被而坐的样子,仿
佛被哼哈二将保护着的一位法老。
“我受教育了! ”小赵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烟盒( 到他家里来小赵一向是不
带烟的) ,心安理得地吸着一支,往他跟前凑了凑,推心置腹地说:“大哥我那
辆破自行车不是因为没闸叫警察给扣了吗? 我也没工夫去取,今天是坐公共汽车
来的。‘我在车上给一个老头儿让了座,他就和我聊起家常嗑来。那老头儿,话
多着哪! 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是知识分子。大儿子是讲师,二儿子是
写诗的,三儿子当编辑。也不知是不是吹牛,反正谁有这么三个儿子够让人羡慕
的吧? ”
“嗯。”
“我问他:‘您老是当教授的吧? ’其实他那样儿,土头土脑的,给教授拎
包儿教授也不会要! 我故意逗他。他说:‘我哪有当教授的命! 教授,那都是天
上的文曲星! ’我又问:‘那您老是干什么的呀? ’他嘿嘿一笑,怪腼腆地说:
‘我开个私人小杂货铺子! ’周围的人全乐了。等周围的人乐过了,那老头又说
:‘买卖虽然不算红火,可也够贴补三个知识分子儿子的家了! ’我旁边站着一
个男的,四十多岁,顶数他笑得开心。可老头儿一说完那话,他的脸马上绷起来
了。你猜怎么着? 他胸前戴着红底儿白字的一枚大学校徽哪! 周围的人可就开始
瞅着他乐了。车一到站,他就下车了,准是尴尬不过,提前下车……”
严晓东听了很受用。表面儿上却丝毫不流露,庄重地说:“是啊,要不现如
今怎么讲一等智商经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才从文呢? 知识分子嘛,也就
是说起来还有点体面罢了! 观念在变嘛,时代在前进嘛……”
“对,对! 大哥,你说我还能不觉悟吗? 大哥,电工我是不想再当了,我给
你做个小伙计吧! 我的智商那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低到三等去吧? 啊? ”小赵
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这……这我得考虑考虑。”
小赵的脸立时就失望地抹搭下来了。
“总归得对你进行点必要的测验啊! 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给我当小伙计? ”他
不忍见到小赵那种失望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活络话。
“那是,那是……”小赵连连点头,“大哥我随时准备接受你的测验。”
两人仿佛都沉浸到岩崎宏美的歌声中去了,相对无言。
小赵续了支烟,吸几口,搭讪着又问:“大哥,你今天怎么没去开张啊? ”
他心不在焉地反问:“干吗非开张不可? ”
“赚钱啊! ”
“赚了钱又怎么样? ”
“瞧您问的,赚钱扩展店面,好发大财呗! ”
“发了大财又怎么样? ”
“又怎么样? 逍遥自在地享清福呗! ”
“那你以为我现在干什么呐? ”
他倒不想抬杠。恰恰相反,他挺欣赏小赵的勇气。简单明了地说出人生的目
的在于享受人生,需要很大的勇气。许多人有这么想的勇气,没这么说的勇气,
更没这么做的勇气。他连续几天不开张,也不去视察自己的回民饭馆,正是为了
考验考验自己有没有点儿享受人生的勇气。又得赶时髦,又得顾全买卖,近来他
是感到活得累极了。
小赵很想讨他一份儿欢心,可一时间却捕捉不到什么更能激越情绪的话题接
着侃。两人各怀心事,又陷入一阵不成不淡的都怪不自在的沉默。
他从床上探身调大了些组合音响的音量,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仿佛非
要把他们唱得哭泣起来才肯罢休似的。
2
忽而小赵又将岩崎宏美的歌声调小,神神秘秘地问:“大哥,你知道十亿元
是多少钱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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