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揭下邮票揭开封口根本不可能,只有浪费了一张邮票一个信封。重写了一个信
封,找出影集,选择照片。返城后除了工作证上需要的照片,她就再也没有第二
张照片可供比较和选择。而那一张正面标准照上的她,显得太老了,表情呆板得
不能再呆板。她真不情愿将这么一张照片夹在信中。最后她挑了一张自己在北大
荒当“毛著标兵”那一年的照片——戴顶羊剪绒的棉帽子,露出齐耳短发。那时
的她也不漂亮,但年轻。意气风发的样子,脸上完全没皱纹,眼睛挺有神。但那
已是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一个虚假的自己,虚假而又年轻。青春装饰了虚假,
虚假似乎也就不那么丑恶了。她甚至对那个“自己”产生了很深的恋情。她拿着
照片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柜的穿衣镜前,仔细端详镜中自己那张脸,又仔细端详
照片上自己那张脸,希望寻找到相同之处,结论判若两人。这样的一张照片寄去,
是会使管理员和他的女儿见到她本人时吃一惊的。按照片上她的样子,那姑娘是
无法在火车站那种慌慌乱乱的地方认出她的。再说,她只这么一张令自己感到满
意的照片了,底版早丢了。她很有些舍不得寄给人。结果是白白浪费了一张邮票
和一个信封,最终并没有夹入照片,又惆怅地封上了。
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句话——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
她明白了,与其说自己缅怀那个生活过十一年之久的地方,毋宁说自己缅怀
那个付出了青春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她是不可能重新找回什么宝贵的东西的。
所有宝贵的东西全丢在回忆中了。
小妹和她的朋友们,如今却对她及她的同代人常常表示羡慕。
羡慕那种所谓“经历”。羡慕爱的苦闷,羡慕“战天斗地”的精神,羡慕英
勇而无价值的死亡,羡慕艰苦而枯燥的生活,甚至羡慕人性的扭曲……她们说那
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正像小妹她们所唱的那样,“也许世界上没有了痛苦,我
们不再了解欢乐”。是的,正因为她们的痛苦太少了,她们的欢乐也很轻飘。然
而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让小妹她们如今到北大荒去的话,那儿得先盖起舞厅和
咖啡厅,还得不被管束,还得给高工资,还得允许一个星期回一次城市,并且最
好是有班机……否则,她们宁肯在越来越繁华越来越亢奋的城市里天天唱“也许
世界上没有了痛苦,我们不再了解欢乐”。
如今她是了解欢乐了,然而欢乐却远远地避开了她……
她收起影集,决定干脆早早睡觉。睡不着也要睡。她洗漱完毕,服下了两片
安眠药。那本是给猫预备的。
她躺在床上,熄了灯之后,听到外面有爪子挠门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幻听。
然而不是,确确实实是爪子挠门的声音。难道波斯猫回来了? 不可能! 从六层楼
的窗口抛出去的一只猫,居然会活着回来么? 除非是猫精! 爪子挠门声不停。门
上包着白洋铁皮,声音刺耳。
“谁?!……”
明知外面是一只猫,却大声问“谁”。
“喵……”仿佛回答她,一声怪诞的猫叫,听来像人装的。
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爪子挠门声更响了,要将白洋铁皮包着的门挠烂似的,使她无法对那种刺耳
的声音不加理会。
她赤脚下床,蹑足走到门旁。她不敢开门。想象着只要一打开门,门外便会
有只人那么大的猫精立起来扑向她,用爪子挠她的胸脯,如同挠白洋铁皮包着的
房门。
“喵……”又叫了一声,凄凄惨惨的。
她鼓起勇气,壮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正是她那只高贵的波斯猫,哧溜
钻进屋。
“出去! 不许进来! 我不要你了! 出去! ……”
它在屋内转一圈,蹿入她卧室。
她跟进卧室,见它已跃到床上。黑暗之中,那双异色的猫眼仿佛满怀歹意地
盯着她。楼下一家商店遮阳光的帆布凉篷救了它一命,她想不到这一层。它居然
摔不死使她感到恐惧,它那双仿佛满怀歹意的眼睛使她内心发悚。
她要将它重新驱赶出去,它灵活地这躲那藏。她柔声唤它,终于将它诱到跟
前,一把揪住了它的皮毛。她又想从窗口抛出它去,但她毕竟不是狠心的女人,
抚摸了它一会,放下了。
她将它关在卧室外,怀着一种可笑的谨慎心理,插上了卧室的门。唯恐做噩
梦,上床之前,又吞了一片安眠药……
第二天,她起得很迟。匆匆忙忙喝了一杯麦乳精,一出门,发现门口蹲着一
个人,怀搂着一个小包袱,在酣睡。
“哎,你怎么睡这儿啊? ”
她弯腰推醒那人——却是一位穿男人衣服的姑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像
逃荒的。
“我……找人……”
姑娘揉看眼睛怯怯地回答。
“找我大姐……”
“那我肯定不是你大姐,你到别处找去吧! ”她说着,急急忙忙下楼。刚下
两级楼梯,站住了,转身从头到脚打量那姑娘。
“找你大姐? ”
“她叫姚玉慧。”
“我就是! ”她立刻明白那姑娘是谁,踏上楼来。
“大姐,我是小俊啊! 庞管理员的女儿! 看,这是你给我爸爸写的信。”姑
娘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皮儿肮脏了的信递给她。是她给管理员写的那封信。
“快进屋……”她赶紧打开房门,握住姑娘一只手,将姑娘引入房间。
“什么时候到的? ”
“昨天后半夜。”
“你怎么不预先拍封电报来? ”
“拍电报干啥呀? ”
“让我接你啊! 真是的,委屈你在我门外蹲了一夜! ”她抱歉之极。
姑娘憨憨地腼腆地笑。腼腆之中流露出乡下人在城里人前那种不知所措的拘
谨。她注意到姑娘左眼在害着“针眼”。
“来来来,快坐下。你爸爸妈妈都好么? ”她将小俊领到沙发前。
小俊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沙发一端,低声回答:“好,都挺好的。”
蜷在沙发另一端的波斯猫躬起身,虎伏着两只前爪伸了个夸张造型般的懒腰,
望着小俊一步步踱过去,直爬到她身上,又头尾相接地卧下了。小俊竞拘谨得不
敢抚摸它,仿佛她的手会将它那高贵的雪白的毛弄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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