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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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你有什么经验? ”

  他说:“我把它劁了。”

  “它,它可是一只品种高贵的猫呀! ”她瞧着它,连连顿足,觉得自己对它

  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他回答:“高贵不高贵都一回事儿,比劁猪容易得多。”

  现在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公猫,而仅仅是一只猫了。一只慵懒的猫。除了吃,

  几乎整天睡。也不爱叫了。呼噜声倒比是一只公猫的时候响多了。它的众多的

  “情人”深更半夜来呼唤过它两次,它对“她们”那种充满情欲的呼唤相当冷漠。

  “她们”太失望,可能也太悲伤,再也不来呼唤它了。

  她抱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阵困意,迷迷糊糊地卧倒身子睡了一小觉。

  好像还做了一个杂七乱八的梦。

  倏然地她醒了。波斯猫仍在她怀里,死睡得软绵绵的。呼噜之声有如壮汉的

  鼻鼾,尽管它已永远不可能再是“汉”。它口中还淌出一些黏液,把她的衣服弄

  脏了一片。那一时刻,她对这只种族高贵的猫忽然产生了极大的厌恶。她知道自

  己不会再宠爱它了。

  这不是它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是严晓东的错。

  “滚! 讨厌的东西! ”她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可是它在地上一滚,

  就像刚卸了套的驴似的一滚,站起来后,复跃她怀里。

  “滚! ”她又一次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

  它又那么一滚,死皮懒脸地瞪着她,还要往她怀里跃。

  她脱下一只鞋,不容它站稳,一鞋将它击了个斤斗。够狠的一下。它却不叫,

  逃到桌子底下去了。从桌子底下,探头探脑地窥视她。

  她觉得它不再是一只公猫之后竞连瞅人的眼神儿也变得怪诞,仅仅这种卑鄙

  的眼神儿就够使她厌恶的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朝它打过去。

  它则苟且地完全缩到桌子底下去了,它在桌子底下打起嗝来。

  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猫居然还会打嗝。

  她简直忍受不了这个,自己也感到恶心了。她挪开桌子,揪起它,从窗口将

  它抛了出去。这么做之后,她才想到是从六层楼上将它抛了出去。她被自己杀生

  害命的不人道行为震呆了好一会儿。

  她确信它死定了。

  接着她将喂它吃食的东西扔入室外的垃圾暗道。

  接着她洗被它弄脏的衣服。

  接着她一边听音乐,一边着实为那只高贵而无辜的猫难过。

  接着她开始写那封没写完的信。

  信是写给当年营部管理员的。在北大荒,在她给营长送毛衣那个寒冷的冬季

  的夜晚,管理员的妻子死于第四胎难产。那不是她的罪过,但时至今日她仍认为,

  如果派车迅速,孕妇就不会死在去团部医院的半道上。

  她还给管理员寄过几次钱。最初,基于一种深刻的赎罪心理。

  说它深刻,乃因它曾使她的灵魂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不得安宁。

  后来,则渐渐嬗变为一种依托,一种宗教式的虔诚和童话般的幻想经纬交织

  的虔诚。

  每当城市生活令她感到失望感到沮丧感到困惑感到疲惫的时刻,她的心便飞

  回了北大荒。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精神的过滤。

  每一次过滤,当年严酷的荒谬的虚伪的现实,就渐渐淡化了。每一次淡化,

  都将北大荒描摹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图画。而与令她常常感到失望感到沮丧感到

  困惑感到疲惫的城市相比,那片她当年生活过的土地终于又重新成为她所日夜向

  往的地方。

  神秘的白桦林,清澈的小河,“木克楞”房子,铺展在火炕上的热乎乎的被

  窝……宁寂之中的宁寂……被她的幻想充分净化了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

  …接近着大自然的自自然然的一切事物……外面静静地飘荡着雪花,坐在灶口,

  让通红的炭火映耀着自己的脸,听不到任何声音,独自看一本什么书,不必担心

  有谁来干扰美好的情境……在细雨蒙蒙的早晨,挎着个小篮到林子里去采蘑菇和

  木耳,顺便折回各种各样的野花……沐浴着黎明的朝晖或黄昏的霞光,登上哪一

  座山顶,远眺金色的麦海……北大荒重新成了她精神上的圣地。

  5

  管理员写给她的信中说,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都行,高兴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在信中说自己太思念那个地方了,太思念那个地方的人们了。

  他在信中说那个地方的人们也很思念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说他的三女儿都

  已经二十多岁了,订婚了,还记得她。天天念叨结婚前一定要到大城市玩玩,看

  看她……

  她已经回了一封信让那北大荒土生土长从没离开过那片土地连小小的县城也

  没去过一次的姑娘赶快来,越快越好。她说她一定热情招待那姑娘,如果工作摆

  脱得开,也许还会请下一段长假,亲自将那姑娘送回北大荒……

  她没写完的这封信,是要叮嘱那姑娘动身前一定拍封电报给她,她将去火车

  站迎接,并且叮嘱管理员寄一张他女儿的照片来,免得她去迎接时由于已互不认

  识错过了……

  她还买了一张折叠床。那姑娘来后,她自己将睡折叠床,而让那姑娘宽宽绰

  绰地睡在“席梦思”床上……

  她考虑得周周到到。她诚心诚意。她觉得她又有了一个可以重新回归的“圣

  地”。

  倘城市对她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姑娘造成的压迫太甚,她已明确了该往哪儿逃

  遁。

  那个地方将是她的“最后的停泊地”。

  她从一本什么杂志上读到了一位名叫张欣辛的女作家写的一篇小说——《最

  后的停泊地》。非常之欣赏这篇小说的题目,从此认为只有女作家才最理解女人

  的内心世界。每一个人都需要有“最后的停泊地”,没有的话,生活在当今的人

  将太惶惑也太可悲了。女人尤其如此。她甚至几次想把这个感叹写信告诉那位很

  有名的女作家,但由于自尊心没写。怕她的信被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连信封也不

  拆就揉巴揉巴扔进废纸篓。

  写完给管理员的信,贴好邮票,摆在一眼可见的地方,心里想着明天上班时

  就顺路投出去。一时没什么事儿可干,又睡不着,便翻杂志。她很舍得花钱订杂

  志,也相当有时间看。翻了半天,没有哪一篇小说将她吸引,突觉索然。猛地想

  到,也应该往信中夹一张自己的照片才对。于是揭邮票,揭封口。胶水干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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