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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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星期后,当年生产建设兵团的营后勤管理员出现在姚玉慧面前。不是首先

  找到她那老姑娘的心理设防壁垒森严的“城堡”,而是首先找到了律师事务所的

  主任办公室。

  “教导员,我可被骗惨了! ”

  他一开口便说了这么一句话。像许多当年的北大荒知青见了当年的“顶头上

  司”叫“连长”、“指导员”、“营长”一样,他也仍叫她“教导员”,尽管他

  的年纪比她大。

  一种沉淀了的习惯。如同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人或者当了教授的人见了自己的

  小学老师仍毕恭毕敬一样。何况当年的教导员如今仍是个官儿,而当年的营后勤

  管理员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北大荒的个体农场职工了。他对她那种恭敬尤胜当年

  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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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姜,我求求你别在这儿说,到我家去我再向你解释吧! ”她唯恐他再多

  说—句话,几乎是拉扯着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北大荒人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里

  的两位年轻姑娘在他们走后猜疑了半天。

  她一路不开口,匆匆地领他走,仿佛领一位陌生人赶火车。

  她不开口,他便也谨慎地沉默着。

  她带他一进人房间,关上门,将拎包往沙发上一扔,站在他面前说:“老姜,

  在这儿,你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可以骂我。可以扇我耳光。”

  “教导员……你……什么意思啊? ……他们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

  “他们? ……谁们? ”

  “还能是谁们? 当年我手底下那几个知青呗! 我托运来了十几麻袋黄豆,还

  带来了六百多元钱。想把黄豆卖了,钱凑一起,办一批服装倒腾回去,赚笔钱。

  我得找他们帮忙啊! 除了他们,在这城里我也没个熟人可找啊! 找到了一个,就

  是营部开‘嘎斯六九’的那个关耀文,结果找到了一串儿七八个,有认识的,有

  不认识的,都是当年的北大荒知青。他们说这种事儿找到他们算找对了,不难办

  成。教导员你说我要是连他们都信不过的话,在这城里还有我老姜信得过的人么

  ? 我把黄豆和钱都交给了他们。结果……

  嗨! ……“那北大荒人蹲了下去。

  “结果怎样? ”

  “结果他们是串通一气儿,合伙坑骗我! 钱,没了。黄豆,没了。再找他们,

  找不到了! 好容易找到一个,一推六二五。说后来就没插手,找另外几个去! 还

  说……”

  “还说什么? ”

  “还说……‘不就是几麻袋黄豆,几百元钱嘛,就算意思我们哥儿几个了吧

  ! 当年你管理我们管理得够孙子的,如今孝敬孝敬我们也是应该的! ’教导员,

  我收那十几麻袋黄豆不容易啊! 那是我和小俊她们姐儿几个的血汗啊! 那六百元

  钱,是小俊准备结婚用的钱哇! ”北大荒人伤心地孩子似的哭起来。

  “混……蛋! 老姜,你别哭。你找我,是想告他们? 我姚玉慧能给你讨回个

  公平的! ”

  “不,我不告他们! ”他右手擤了一把鼻涕,左手掏手绢,掏遍几个兜儿,

  没掏出条手绢来,只好将鼻涕抹在鞋上,接着说:“教导员,我不告他们。当年

  我常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如今想起也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在一块儿十多年,

  山不亲了,水还亲不是? 闹到法院,他们更恨我一辈子不是? 我找你要向你借点

  钱,我保证还你! 住旅馆都没钱了,被撵出来了! 我总得买张火车票才回得去呀

  ! 教导员我不说假话,我在火车站蹲了一夜,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说到伤心处,他双手直拍自己两腿。好像鸡扇翅膀一般。

  “老姜,别急,别急。今天住我这儿,我回家住去。钱我借给你,还不还无

  所谓。”她将他扶起,推向沙发。待他坐下,给他沏了杯茶,翻出半盒烟递给他。

  那北大荒人便不再说话,勾着头,一口紧接一口贪婪地吸烟——样子真是够

  可怜的。大概几天没吸一口烟了。

  “老姜,小俊……她……回去了吧? ”她站立在他面前,心头压着负罪感,

  低声问。

  “回哪儿? ……”他抬起头,很奇怪地仰望着她。

  “没回去? ……”她的心不但被负罪感所沉重地压迫着,而且被一种极大的

  不安所压迫着了。

  “她根本就没离家呀! 这次想随我一块来,因为家里活全靠她操持,没来…

  …”

  “可是……她来过我这里呀! 在我这住了二十多天呢! ”

  “不可能! 绝对地不可能! ”

  “那……那在我这里住过的……不是小俊? ”

  “当然不是! 教导员……什么样个姑娘啊? ”

  于是她向他描述了一番那个曾口口声声叫她“大姐”的“小俊”。

  “她拿着我写给你的信来的呀! ”

  “她说她就是小俊? ”

  “对啊! 我又怎么能怀疑她不是小俊呢? ”

  她找出“小俊”带来的那封信给他看。

  “这……这信怎么会落在别人手里呢? 哎呀! 八成是李驼背的姑娘吧? 她常

  向小俊打听你的情况,准是那姑娘! 教导员……

  你也被骗得够惨的啊! “

  “我也被骗得够惨的……”与其说回答,莫如说自言自语。

  一种本能的,平素游弋在潜意识中的,对人的恐惧,渐渐从她心底浮出到她

  那张毫无女性光彩的脸上。

  他们互相望着,一时无话可说……

  第十二章

  1

  人的死因有时荒谬。

  木材加工厂的老厂长退位后的第一个夙愿,是到北京去探望当年的老首长。

  从一九四八年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首长一面。

  人们说到他时,还常常用这么一句话概括他这个人的特殊性:“他当年是某

  某同志的警卫员,还救过某某同志的命呢! ”

  这一点,使他一向具有直闯市一级领导甚至省一级领导办公室的资格。无论

  多么善于周旋的秘书都不敢挡他的大驾,无论换了哪一届领导都不曾怠慢过他。

  近四十年来,无论什么样的政治风云都没有将他彻底按倒过。无论他被认为“左

  倾”或者“右倾”,却始终是个特殊人物。近四十年来,他凭这无与伦比的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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