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当年生产建设兵团的营后勤管理员出现在姚玉慧面前。不是首先
找到她那老姑娘的心理设防壁垒森严的“城堡”,而是首先找到了律师事务所的
主任办公室。
“教导员,我可被骗惨了! ”
他一开口便说了这么一句话。像许多当年的北大荒知青见了当年的“顶头上
司”叫“连长”、“指导员”、“营长”一样,他也仍叫她“教导员”,尽管他
的年纪比她大。
一种沉淀了的习惯。如同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人或者当了教授的人见了自己的
小学老师仍毕恭毕敬一样。何况当年的教导员如今仍是个官儿,而当年的营后勤
管理员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北大荒的个体农场职工了。他对她那种恭敬尤胜当年
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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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我求求你别在这儿说,到我家去我再向你解释吧! ”她唯恐他再多
说—句话,几乎是拉扯着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北大荒人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里
的两位年轻姑娘在他们走后猜疑了半天。
她一路不开口,匆匆地领他走,仿佛领一位陌生人赶火车。
她不开口,他便也谨慎地沉默着。
她带他一进人房间,关上门,将拎包往沙发上一扔,站在他面前说:“老姜,
在这儿,你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可以骂我。可以扇我耳光。”
“教导员……你……什么意思啊? ……他们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
“他们? ……谁们? ”
“还能是谁们? 当年我手底下那几个知青呗! 我托运来了十几麻袋黄豆,还
带来了六百多元钱。想把黄豆卖了,钱凑一起,办一批服装倒腾回去,赚笔钱。
我得找他们帮忙啊! 除了他们,在这城里我也没个熟人可找啊! 找到了一个,就
是营部开‘嘎斯六九’的那个关耀文,结果找到了一串儿七八个,有认识的,有
不认识的,都是当年的北大荒知青。他们说这种事儿找到他们算找对了,不难办
成。教导员你说我要是连他们都信不过的话,在这城里还有我老姜信得过的人么
? 我把黄豆和钱都交给了他们。结果……
嗨! ……“那北大荒人蹲了下去。
“结果怎样? ”
“结果他们是串通一气儿,合伙坑骗我! 钱,没了。黄豆,没了。再找他们,
找不到了! 好容易找到一个,一推六二五。说后来就没插手,找另外几个去! 还
说……”
“还说什么? ”
“还说……‘不就是几麻袋黄豆,几百元钱嘛,就算意思我们哥儿几个了吧
! 当年你管理我们管理得够孙子的,如今孝敬孝敬我们也是应该的! ’教导员,
我收那十几麻袋黄豆不容易啊! 那是我和小俊她们姐儿几个的血汗啊! 那六百元
钱,是小俊准备结婚用的钱哇! ”北大荒人伤心地孩子似的哭起来。
“混……蛋! 老姜,你别哭。你找我,是想告他们? 我姚玉慧能给你讨回个
公平的! ”
“不,我不告他们! ”他右手擤了一把鼻涕,左手掏手绢,掏遍几个兜儿,
没掏出条手绢来,只好将鼻涕抹在鞋上,接着说:“教导员,我不告他们。当年
我常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如今想起也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在一块儿十多年,
山不亲了,水还亲不是? 闹到法院,他们更恨我一辈子不是? 我找你要向你借点
钱,我保证还你! 住旅馆都没钱了,被撵出来了! 我总得买张火车票才回得去呀
! 教导员我不说假话,我在火车站蹲了一夜,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说到伤心处,他双手直拍自己两腿。好像鸡扇翅膀一般。
“老姜,别急,别急。今天住我这儿,我回家住去。钱我借给你,还不还无
所谓。”她将他扶起,推向沙发。待他坐下,给他沏了杯茶,翻出半盒烟递给他。
那北大荒人便不再说话,勾着头,一口紧接一口贪婪地吸烟——样子真是够
可怜的。大概几天没吸一口烟了。
“老姜,小俊……她……回去了吧? ”她站立在他面前,心头压着负罪感,
低声问。
“回哪儿? ……”他抬起头,很奇怪地仰望着她。
“没回去? ……”她的心不但被负罪感所沉重地压迫着,而且被一种极大的
不安所压迫着了。
“她根本就没离家呀! 这次想随我一块来,因为家里活全靠她操持,没来…
…”
“可是……她来过我这里呀! 在我这住了二十多天呢! ”
“不可能! 绝对地不可能! ”
“那……那在我这里住过的……不是小俊? ”
“当然不是! 教导员……什么样个姑娘啊? ”
于是她向他描述了一番那个曾口口声声叫她“大姐”的“小俊”。
“她拿着我写给你的信来的呀! ”
“她说她就是小俊? ”
“对啊! 我又怎么能怀疑她不是小俊呢? ”
她找出“小俊”带来的那封信给他看。
“这……这信怎么会落在别人手里呢? 哎呀! 八成是李驼背的姑娘吧? 她常
向小俊打听你的情况,准是那姑娘! 教导员……
你也被骗得够惨的啊! “
“我也被骗得够惨的……”与其说回答,莫如说自言自语。
一种本能的,平素游弋在潜意识中的,对人的恐惧,渐渐从她心底浮出到她
那张毫无女性光彩的脸上。
他们互相望着,一时无话可说……
第十二章
1
人的死因有时荒谬。
木材加工厂的老厂长退位后的第一个夙愿,是到北京去探望当年的老首长。
从一九四八年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首长一面。
人们说到他时,还常常用这么一句话概括他这个人的特殊性:“他当年是某
某同志的警卫员,还救过某某同志的命呢! ”
这一点,使他一向具有直闯市一级领导甚至省一级领导办公室的资格。无论
多么善于周旋的秘书都不敢挡他的大驾,无论换了哪一届领导都不曾怠慢过他。
近四十年来,无论什么样的政治风云都没有将他彻底按倒过。无论他被认为“左
倾”或者“右倾”,却始终是个特殊人物。近四十年来,他凭这无与伦比的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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