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方面准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揭发检举那个人多么坏多么坏。马克·吐温写过
一篇小说《竞选州长》,主人公还没当上州长呢,便被指控犯有盗窃罪、诈骗罪、
强奸罪,并且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义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
“九个,太多了! ”
“是啊,太多了……不谈这些。你们木材加工厂的浪费现象很严重,每年十
几万元的损失。我看你第一年内减少浪费就不错了。
改革,改革,具体进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
火,三把火烧过,倒把孙悟空自己的毫毛烧光了,不但自己遍体鳞伤,改革之火
也随之熄灭。别做这样的改革者。“
“局长,您放心,减少浪费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 要减少浪费,就得端正每一个工人的劳动态度。光靠宣传主
人公精神,行吗? 靠奖金? 你们是个亏损厂,哪儿来那么多钱发奖金? 靠劳动纪
律? 劳动纪律一严格起来,工人们能不骂你? 我们过去总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群众之中蕴藏着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是很片面的观点,不实
事求是的观点,幼稚的观点。群众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杂姓人等吗
? 看不到群众的惰性,涣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动性,对改革者是危险的。
改革的某些阻力,也来自于群众身上积淀的消极因素。怎么比喻呢? 类似一种黏
糊糊的东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脚,甚至黏住他们的思想……”
当局长送姚守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又似乎变得更糊涂了。他
仿佛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没有信心了。
但他当厂长的意念却更坚定了。他喜欢担点风险。那样,一个人活着才不无
趣味。
邢副厂长已经坐在小车里了,满脸失宠者的沮丧表情。
局长和蔼地问邢副厂长:“想通了? ”
“想通了。”邢副厂长本不愿笑,又习惯了对上级笑,那种笑就非常之勉强,
非常之苦涩。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局长同姚守义握过手之后,又对邢副厂长说:“你要认真负责地向小姚交待
厂里的工作。”
小汽车开走,姚守义和邢副厂长,一个将脸转向左边,一个将脸转向右边,
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厂长吼道:“停车! ”
司机如同没听见,继续开。
“聋啦? 我叫你停车! ”
司机扭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停车。
“我不回厂! 到医院拔牙去! ”
司机将车开过红绿灯,正缓缓靠向路边。
姚守义语气平和地说:“先送邢副厂长到医院! ”
“好嘞。”司机开走了车……
姚守义在厂长办公室从上班到下班连续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来向他请
示工作或者汇报工作。然而没人来向他请示,也没人来向他汇报,三天中连他办
公桌上的电话也没响过一次。二十七八岁的女秘书坐他对面,翻了杂志,又翻报
纸。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学》。
上午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她看得出神入画,他若有所思
地吸烟。
“你别吸了行不行? ”她说,没抬头。
“行,行……”他立刻将烟掐灭。觉得她的语气太冲,问:“你怎么跟我说
话呢? ”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 ”她仍不抬头,只是撩起单眼皮儿,向他射出两束
桀骜不驯的目光。
“跟厂长说话不能客气点吗? ”
她撇撇嘴,口中发出两个鼻腔音——“哼嗤”,将身子一转,脸朝墙了。
“以后上班时间不许看杂志。”
“……”
她翻过一页,接着看。
“讨厌! ”
“说谁呢? ”
“苍蝇! ”
一只大麻蝇在窗子上嗡嗡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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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想用什么东西打死它,可没有应手的东西用来打苍蝇,只好推开
窗,将那只大麻蝇放飞了。
“有意思吗? ”搭讪着问。
“有! ”
“写的什么? ”
“一个新上任的厂长,开除了一个工人,结果被那个工人用菜刀砍死了! ”
“瞎编的。”
“报告文学,真人真事儿! ”
“那……太惨啦……”
“哼,有不好惹的! ”
“你放下! ”他猛地一拍桌子。
她吓一跳,将《法制文学》往桌上一抛,又倏地一站,叫道:“你耍什么官
僚态度? 你让我干什么?!”
“我……我……”他一时没什么可吩咐她干的,憋了半天,憋红了脸,才憋
出一句话,“你去给我看天气预报! ”
“阴转多云! 有暴雨! 二到三级东南风! 转东北风,北偏西北!"
“你胡说八道! ”
“你才胡说八道呢! 昨晚电视里这么预告的! ”
“你别发火,你别发火……”
“你先发的火! ”
“咱俩都别发火……你听明白了,我知道你是邢副厂长的人。
可你要不给我好好当秘书,我开除你! 我才不怕你用菜刀砍我呢! “
“开除我? 就你? ……开除我? 小样儿! ……”她柳眉倒竖,轻蔑他像轻蔑
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他明知她是不至于用菜刀砍他的,因为他首先就开除不了她。
因为她爸是市“改革办公室”主任。
他先自软了下来,缓和语气道:“小王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首先支
持我开展工作的应该是你哇! ”
“少来这套! ”她一扭身走了。
一会儿,隔壁办公室一阵男女的笑声,接着一阵哭声。接着邢副厂长的夫人
过来了,以一种极端公正的语调批评道:“厂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在隔
壁听得清清楚楚,从始到终就是你的不对嘛! 你把人家气哭了,还不赶快去赔个
礼,道个歉,认个错? ”
他用手一指那女人,愤愤地说:“你出去! ”
“哟,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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