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又一个人走进会客室,问他:“你是姚守义? ”
他抬头看那人一眼,冷冷地回答:“对。”
“我是局长。”那人向他伸出一只手。
姚守义将头扭向一旁,不握那人的手,连站也不往起站一下。
局长笑笑,将门关上,落座后掏烟盒,又问:“换一支? ”
姚守义倔头倔脑地说:“不换。”
“我的比你的好。我的是‘金键’。”
“好也不换。”
局长又笑笑,吸着了烟。
“小姚,你究竟想不想当厂长? ”
“不想! ”他回答得相当干脆。
“真不想当? ”
“你怀疑我口是心非? ”他有些火了,隐忍地瞪着局长。
局长说:“就算我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嘛,真不想当官的人可不多呀! ”
“当厂长有什么好处? ”姚守义吐了一口烟雾,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
“好处? ”局长笑了,眼光迅速掠过姚守义,又弹了弹烟灰,“好处,可是
多了。比如:分房子,安电话,调工资……都挺实惠的! ”那眼光,又迅即从姚
守义脸上扫过。
“诱以官禄? ”
姚守义先是觉得这位局长大人真够庸俗的,待到抬眼望一下局长,又觉得那
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局长表情严肃起来:“我不过直人直话,把事挑明了说。党既然给予当官的
人好处,那就应该对想当官的人有个比较,有个选择。我们选择了你,这叫一厢
情愿。一厢情愿不行。老百姓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比方我刚才敬你烟,你不
接受,我也不硬塞给你,不然反而会被你瞧不起。‘木材加工厂厂长,也不是非
你姚守义莫属。当然,你有你的优势,当过几年红旗车间的主任,下过乡,吃过
苦,有责任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给你个机会。我们党如今奉行为尽量多的人
创造机会的原则。你可别把事想拧了。”
“这……我是怕……辜负了领导的信赖啊! ”
姚守义的傲慢劲儿被局长一番话彻底扫光了,语调顿时变得谦虚。他低下头,
不好意思继续瞪着局长。他忽然觉得这位局长并非庸俗之人,很开诚布公,很随
便,没架子。
“我们也怕你辜负了我们的信赖啊,所以要和你当面谈谈。”局长见他那支
烟快吸尽,向他递过烟盒,他红着脸弹出一支。局长又将按着的打火机向他伸过
来,他赶紧吸着烟。
3
“那……邢副厂长……我怕……我比他年轻,关系难处啊! ”
“局里新成立了外联办公室,他这人有这方面的特长,我们把他调到局里来
当主任。”
“他不愿意呢? ”
“他会愿意的。韩书记正在和他单独谈话。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可以当工人
嘛! 共产党人,应该能上能下嘛! ”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可以当厂长嘛! 我就是先当上了局长,以后入的党嘛! 当局长
前我是林学院教授,出版过三本林业方面的书。我认为我这个局长当得不错。当
上局长后又出了一本书。”
局长笑了。
姚守义也笑了。
“可我…一。还……骂过共产党……”
“你指你在整党期间那些言论? 不算骂共产党。有人认为那是反动言论,我
看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和韩书记的看法是一致的,态度是明确的。共产党请党
外同志帮助进行整党嘛,就是真有人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党就那么脆弱? 那么
经不起骂? 一骂就垮? 如果党到了这种地步,还领导什么改革? 嗯? 被认为是在
骂共产党的人中,有从内心里爱护党的同志。用老百姓话说,恨铁不成钢。像毛
毛虫似的爬在党这棵大树上的人,才不骂党呢! ”
姚守义不好说什么,光自低着头吸烟。
“我看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局长说着站了起来。
“我……我当! ”姚守义也站了起来。
“当厂长的好处打动了你的心? ”
“不! ”姚守义不好意思地笑了,“局长……这么看得起我,我姚守义也不
能太不识抬举啊! ”
“决心定了? ”
“定了! ”
“那咱们还得坐下来谈谈。”
局长又坐下了。
姚守义也又坐下了。
他掏出烟盒向局长献烟。
局长说:“吸我的。有好的不吸孬的! ”
于是他又吸了局长一支烟。
“怎么个当法? ”
“还用问? 改革! 大刀阔斧! ”
“怎么个改革? 怎么个大刀阔斧? ”
“这……”姚守义答不上来。
“我就怕你这么干。这么干你当不长,最多半年非垮台不可! 我希望你当得
长远点儿,半年垮台岂不等于辜负了局里领导? 一个人渴了的时候,常常说一口
气儿能喝光大海,那是愿望,或者叫做吹牛皮。真喝起来,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
何况海水是咸的。今天的报上说,改革要只争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
改得越彻底越好。这完全正确,但这是愿望。所以你别说什么大刀阔斧,那是大
话,是吹牛皮。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里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谈不上多么有
力地支持你。你要悠着劲儿干,抻着劲儿改,这是我当好局长的经验。传授给你,
你得信。中央改革的火候还没烧到,你一个小小厂长迫不及待地掀锅,那馒头非
夹生不可。”
姚守义洗耳恭听,越发觉得局长是个可亲的人了。
“我……我在厂里有群众基础,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样? 什么叫群众基础? 别过分自信这一点,别那么幼稚! 你们厂
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
“什么? 四十多封! ……”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你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有群众基础,那是群众认为你根
本没可能当厂长以前。你一旦当上了,群众基础就丢了一半,有群众基础就也许
会变成没群众基础了,这是如今的一条规律,还挺普遍。现在一种有意思的现象
是,谁恨谁,就四处散布,说谁谁谁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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