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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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可算在全厂人中出大风头了,把我的威望压倒了! 告诉你姚守义,你高兴得太

  早! 乐极生悲! 比起你姚守义来,我总算是个在党的人! 我不信共产党果真就会

  舍得把管理一个厂的大权交给一个党外的小子! ”邢副厂长非但不领他的情,反

  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我操你妈! ”他骂了邢副厂长一句,转身便走。若不快走,他怕自己会揍

  邢副厂长。

  2

  市委、市总工会、局里、市“老干部俱乐部”预先派人送来了十几架花圈,

  通知说有头面人物要来参加追悼会。报社派来了记者采访老头子的生平和革命经

  历。一切表明,这是木材加工厂有史以来将要召开的最隆重的一次追悼会——因

  为是木材加工厂有史以来最不可等闲视之的一个人物死了。

  厂里的工人们议论:“嘿,这叫虎死不失威! 再过一百年咱们木材加工厂也

  不会出这么一个跺跺脚惊天动地的人物啦! ”

  “那用说? 死了,还把邢大头治得服服帖帖的! ”

  “倒抬举了小姚! 讣告上那大名排在局党委书记后边啊! ”

  退了休的守义他爸和晓东他爸,认为义不容辞地应该借此时机表达对老厂长

  的特殊感情。两位老人主动承担了指挥布置追悼会会场的责任。

  于是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老姚也出马了! 这叫‘草船借箭’,老姚那是

  为小姚当上厂长忙活呢! ”

  “小姚早就是老头子的干儿了! 要不他算老几? 凭啥当‘治丧委员会’委员

  ? ”

  “瞧姚守义那小子装出的一副难过相儿! 其实他心里保准高兴着呢! 快当厂

  长了,不高兴骗谁? ”

  姚守义真是挺难过的。老厂长死了,他才愈发觉得老厂长活着的时候,的的

  确确是个人情味儿十足的好老头儿。尽管有些霸道,有些主观,有些说一不二。

  而且,他愈发意识到,老头子是把他看透了的,就像老头子把邢副厂长看透了一

  样。周围许多活着的人,却并不能看透到他内心里去。

  他内心里没那么多狡猾,计谋,溜须拍马的肮脏企图和沽名钓誉,不择手段

  向上爬的念头。他本质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把他看得很透的人死了,把他看得很卑鄙的许多人活着。

  许多人愈来愈不相信别人和他们自己是不太一样的人了。因而人人心目中没

  有了好点儿的人。因而世上仿佛也便没有了好点儿的人。他更其难过于此……

  “爸,你别凑这份儿热闹了。让人说闲话! ”他希望老父亲也能为他这个儿

  子着想着想。

  ‘’凑热闹? 我凑什么热闹啦? 老子才不巴望你当官呢! 你以为我就是聋子,

  一句闲话没听到哇? “

  “听到了,你就回家去吧,何苦在这儿忙得一身灰一身土的啊! ”

  “你,你管不着老子! 再多嘴老子揍你! ……”正在钉挽幛_ 的老父亲将锤

  子一扔,当着些小青工的面,就要揍他这个当车间主任的儿子。

  晓东爸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捡起锤子接着钉,还烧火浇油:“揍! 这还不揍

  ! 凑热闹……有这么说话的么?!”

  可追悼会没开成。

  老厂长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亲笔所写的一份遗嘱:“老子死

  后,不开追悼会。谁动这门儿心思,断子绝孙! ”——遗嘱上就这么一句话。有

  署名,有印章,没日期。

  从那张夹在《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中的纸看,显然是早在十几年前写的。因

  为那张纸的抬头印着一条“最高指示”: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

  如今还没处找到这么样的一张纸。这么样的一张纸相当于“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的历史文物。

  也显然是故意不写日期,留到真快死了的时候添上。而他又死得那么悄然,

  大概也早把那份遗嘱忘了。但那毕竟是他的遗嘱。

  谁都觉得没有任何权力任何理由不把它当成回事儿。因为不曾发现另一份遗

  嘱,声明那一份遗嘱作废。

  于是工会主席与其家属紧急磋商,最后“统一了意志”,宣布取消追悼会。

  “治丧委员会”当然也就白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委员们大部分觉得扫兴。

  邢副厂长得到消息,脸上的表情顿然开朗。

  有几个小青工们也白买了一挂鞭炮。本是预备开追悼会的时候放的,他们认

  为“那老家伙”早该“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自从厂门上挂了那两块不怕风雨侵

  蚀的大木牌子之后,他们一年四季剃光头,以示对“极左”压制“自由”的无言

  抗议……他们非但比“治丧委员会”委员们更其扫兴,简直是觉得“妈妈的”了

  ! 死了的老厂长最早坐“吉普”,后来坐苏联“老大哥”援助的“伏尔加”。

  “老大哥”变“修”后,以示对“修正主义”的轻蔑,用新“伏尔加”换了辆旧

  “上海”。中国之门户对国际商团大敞开后,旧“上海”

  更其显得破旧,服务于十一级干部未免太不成体统,便进口了一辆“丰田”

  坐,以示紧紧追随时代之改革潮流。老厂长活时常感慨系之地说:“妈那巴子,

  现如今皮包公司经理坐‘奔驰’,发了家的老农坐‘皇冠’,老子堂堂正正的十

  一级,却坐‘丰田’,够能保持优良传统的了! ”

  局领导要与姚守义和邢副厂长谈话,两人同坐那辆“丰田”去。

  “瞧这车造的,积灰蒙土的。往后,你得至少每天给我刷洗一次! ”邢副厂

  长在车里这么对司机说,“给我”两个字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司机连声回答:“是,是……”仿佛那辆小车理所当然地已然是只有邢副厂

  长才配坐的专车了。

  姚守义当即叫司机停车。

  司机将车靠向人行道停了,他说:“我溜达着去。”就下了车,扬长而去。

  来到局里,却见邢副厂长坐在会客室。两人互不相视,各吸各的烟。

  一会儿,局党委秘书走进,客客气气地对邢副厂长说:“让您久等了,局长

  和局党委书记刚才在开会,请跟我来吧! ”

  邢副厂长掐灭烟,得意地站起,瞥着姚守义笑道:“既然先请我,我就不礼

  让了! ”趾高气扬地跟在秘书身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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