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
么呢? ”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
吗? ”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作出洗耳恭听
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是华工,在美国西部铺
过铁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国参议员家的中国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
的。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后来死于美国西部暴徒枪下。
我曾祖母便带着我祖父,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妇。我的祖父长
大后,当了面包店的伙计。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开个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
死时也没能实现这个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艰难时日读完了大学法律系,
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那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梦想成为华人大律师,
甚至梦想当诗人,还出版过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博士学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国洗
衣妇的儿子在美国前程似锦。那正是美国的商业恐龙爬行无忌的时代,恰如中国
目前所处的特殊时代一样。您赞同我的看法吗? ……”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机智地引用这句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的话作
为回答。
“那一时期的美国社会给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对现实,
使他懂得了物质的富有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不能自给,也不能助人。那一时期的
美国,世人莫不争做生意,这一点也像目前的中国一样。科学和艺术尽管受人尊
重,科学家和艺术家却有陷于穷困潦倒境况的忧虑,倘他们的发明和艺术创作不
被商人们所认可的话。于是我的父亲便彻底丢掉了成为华人大律师和当诗人的梦
想,而作了一名出色的推销员。父亲的推销才干渐渐受到上司的赏识,好运气从
那时才开始向他招手。而当他有了一点点积蓄后,便实现我祖父的遗愿,自己开
了一个小小的面包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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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一位美籍华人商业之路的真正起点,一个美籍华人家族的新纪元。按
照中国的传统说法,虽然我的父亲受过美国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
却是劳苦大众,在西方,被称为‘指甲黑乎乎的人’。也就是说,我和家父都是
‘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后代。我已将我们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厂长,希望你理
解我的父亲。“
“我对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陈小姐向我讲述这些,我认为今天是一个值得
纪念的日子,没有比友情更好的馈赠了! 您不这么认为么? ”徐淑芳向陈小姐举
起了杯子。
“谢谢! 家父嘱我,这些是务必要告知您的。为了您对友情的理解,我替家
父再向您说一句谢谢! ”
她们相视而笑,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饮一口,同时放下。
“现在,我应该坦白回答您刚才所提的问题了。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国内幸
遇一位理想女性,结为伉俪。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后,家父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
孤独男人的生活,这在家父,抵御的是社会对男人的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
“我完全没有想到。”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陈小姐接着说:“您一定会很奇怪,家父何以万里迢迢,回到中国寻找晚年
伴侣吧? 连我和我的两位哥哥当初也很奇怪。可是后来我们理解父亲了。因为我
的两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爱的职业,对继承父亲的商务事
业毫无兴趣。而我本人正在大学攻读文科,准备研究中国文学。在美国,一位年
逾五十,并且有了三个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寻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轻人那
般的生活热情,而同时又能与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加强他与子女
们的亲情,而不是削弱这种亲情的女性,却并非那么机遇遍地。更主要的是,父
亲还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为他事业上的同道。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
更可做中国女性的良好榜样。她们的普遍的独立意识,是连美国男子的心理如今
也日益受到严重挑战的。家父对于同一双美国女性的手配合无间,弹奏出后半生
的美好乐章没有信心。而在美国的华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参谋双任兼能,品貌
称心的女性,他至今仍无幸接触到。商人传统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国是越来越
不足依恃了。
对许多人而言,险象丛生。即使对比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竞争也使他们
的个人处境变成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虑的了。《美国一日》报道,每天有近
百名富翁诞生,有近百名富翁破产。新市场瞬息万变的结构,好比追射到旋转舞
台之上的灯光。它照耀着谁,似乎带有命定说的意趣。而它将谁冷落在黑暗之中,
并不照顾到谁昨天是不是一个好角色。我的父亲其实已竭尽全力,其实已很疲惫,
不像当年那么锐气万千了……我怜悯父亲……“
百花玩具厂厂长从这最后一句话中,品味出了莫大的忧伤,她被感动了。
她不由得想:人注定是不幸的动物么? 包括那些看来仿佛万事如意踌躇满志
的人? 也许是的吧? 因为每个人总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这种永无休止的
追索中变得愈加苦涩了么? 陈小姐端起了杯子。
“别喝,”她制止道,“已经凉了。”
对方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似的,温顺地笑着放下了杯子。这时一位女侍正好从
她们桌旁走过,徐淑芳叫住她说:“请换两杯咖啡。”之后凝视着对方,又说,
“这两杯我付钱,好么? ”
陈小姐悱然首肯。
她们喝热咖啡时,大厅里响起了优美的音乐。
陈小姐问:“是莫扎特吧? ”
徐淑芳回答:“我对音乐所知甚少,几年前我还是个‘指甲黑乎乎’的女人,
几乎与音乐绝缘。”
“是的,是莫扎特。”
“看来令尊的理想中人,选择甚慎,我能尽什么微弱之力么? ”
“目前还只能说寻找到了而已。那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女性。
对家父她富有特殊的魅力。对我她是第三次接触。她使我确信,美国女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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