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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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

  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

  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

  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

  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

  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

  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

  像个小女孩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

  兔的、高粮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

  刘大文和他的两个女儿仍住在严晓东家。

  守义两口子知道晓东到外地“跑买卖”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没给他

  寄请柬。她是个心细之人,既不愿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刘大文那张自虐者型的脸,

  也不愿使刘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严晓东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闻是不屑于照顾一个女人这点儿渺小的愿望的。刘大文从报上得知徐

  淑芳结婚之事后,将那张晚报扯了。

  当资本家的老婆! 赶这种潮流! 他认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轻蔑她

  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样的女人,他想。同时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未能将她当成一个

  袁眉从感情上接受,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的可靠的潜意识。

  曲秀娟可不这么认为。她把喜糖当面给他时说:“我替你遗憾,瞎子是娶不

  到好女人的。”

  “正因为我不是睁眼瞎,她才没当成我老婆! ”他恨恨地说,将那袋喜糖扔

  给了两个女儿,“你们替爸爸吃! 小心糖里有虫子。”

  两个女儿不吃,愣愣地瞧着他。

  “吃! 吃! 干吗瞧我? 喜糖有毒么?!”他大吼起来,又夺过糖袋,扯开,抓

  了两把,塞给一个女儿一把。两个女儿还是愣愣地瞧着他,还是不吃。

  “给我吃! 叫你们吃就得吃! ”刘大文大发雷霆。

  两个女儿同时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剥糖。

  晓东爸和晓东妈走入房间,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她们往外走。

  晓东爸扭回头,生气地说:“吼什么吼? 但凡是个有张扬的男人,你给俩孩

  子再找个妈! ”

  “你何必呢! ”曲秀娟谴责道,“跟孩子们发的什么火? 她今天下午三点的

  飞机。这是她家那房子的钥匙,她请你带孩子们住她那儿。我看也是,你和孩子

  们也把晓东家麻烦得够意思啦! ”说罢,将钥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刘大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间内呆坐着,瞪着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缓缓转头,又瞪向袁眉的年画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挂在墙上,天使般

  地笑着。“她”以那种仿佛“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连这个临时的家也

  主宰着。

  他突然拿起一只茶杯向“她”投去,像框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她”那“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却毫未受损。

  晓东妈轻轻走了进来,低声问:“大文,生谁这么大气啊? 晓东得罪你了?

  还是我和你大爷对你们照顾不周? ”

  “大娘,我……我……我心烦。”他哭了。

  一种复杂的心理驱使他,冲出严晓东家,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想见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此时此刻,倒变得无

  关紧要了。而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却似乎变得相当之重要了! 他认为倘若错过了

  今天,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了。尽管曲秀娟告诉他,徐淑芳最多在国外旅游三个月。

  他却根本不相信。

  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毕竟仍是中国人。

  “飞机场! 赶上三点钟的飞机,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被这话所鞭策,

  小汽车风驰电掣。

  机场,夏律师夫妇送儿子出国留学。那“托福”留学生搭的也是三点钟的国

  际客机。

  “爸,妈,你们别愁眉苦脸的啊! 有我这么个儿子你们应当感到自豪嘛! 别

  人指望儿子考上‘托福’,还没我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呢! 又不是送我上中越边境

  去打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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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律师阴郁地说:“别吸毒,别得上艾滋病,别忘了你在中国还有爸和妈。”

  儿子笑道:“爸,你说的什么呀! ”

  此时,登机者已剩下寥寥无几了。

  徐淑芳与陈氏父女姗姗而来,发现夏律师,虽在时间短促的情况之下,免不

  了还是要停步交谈几句话的。

  那踌躇满志的“托福”留学生,从旁听说徐淑芳也是去美国,连连鞠躬:

  “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国,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徐淑芳瞅瞅陈先生,笑道:“这话对他说,连我也得受他关照啊! ”

  “托福”留学生立即转移目标,又连连对陈先生鞠躬,毕恭毕敬地说:“请

  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好说。”陈先生笑了,对夏律师道,“贵公子挺讨人喜欢的嘛! ”

  夏律师苦笑道:“我这当父亲的,是‘无为而治’啊,见笑,见笑! ”

  夏律师夫人也说:“陈先生,拜托了啊! ”她掏出手绢抹泪了。

  陈小姐彬彬有礼地插言:“去美国留学,是好事呀! 您放心,我父亲会说到

  做到的! 爸爸,咱们不能再耽误了! ”

  于是双方握手道别。

  “爸,妈,拜拜! ”

  “托福”留学生将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陈先生拎着皮箱,兴

  冲冲走在最前头。

  夏律师夫妇目送他们走入检票口,急忙转身扑向落地窗前,朝外望着那架即

  将起飞的“波音”。

  他们望见自己的儿子最后登上飞机舷梯,转身而立,高高扬起手臂,喊了句

  什么。

  妻子问:“他喊什么? ”

  夏律师回答:“我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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