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鱼我还不会画呢,我刚刚学会了画这种鲑鱼。”姚玉慧终于表现出了
一点儿谦虚,一边将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墙上按,一边不无自豪地
说:“老师认为我画得不错,挺有特点的,鼓励我多多练习! ”
“你……拜师学画了? ”
“我参加国画班了! ”
“噢? ……想当业余画家? ……”
“那倒不是。培养兴趣,陶冶性情呗! ”姚玉慧拿起一张纸一边擦着手上的
墨污,一边问:“有事? ”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姚守义从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递给她。
“我让夏律师带去的礼物,她喜欢么? ”
“喜欢。”
“依你看,她会幸福么? ”
“依我看,她肯定会幸福。”
“那我就替她高兴了。女人,还是结婚好。主张独身的女人,其实都在说谎。”
她扯开糖袋,挑出一颗糖,缓缓剥着糖纸。
“是啊,结了婚的女人,都说结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结婚的女人,又能好
到哪儿去呢? ”
她刚欲将那块糖塞入口中,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不吃了,递给他:“你
吃吧,香酥的。”
姚守义摇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也不爱吃糖。”她将那颗糖放入糖袋,将糖袋轻轻放在桌上。话题一转,
突然问:“你看我这些画,哪一幅最好? ”
姚守义举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样。”随即盯着她说,
“教导员,你别再抻着了! ”
“抻着? 什么? ……”
“结婚。”
“我……我目前心思在学画方面。”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个人,我们都替你着急
! ”
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 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 ”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 谁不需要别人的帮
助呢? ”
“我真的不用! 我真的有了! ”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哪个单位工作? ”
3
“身材高高的! 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 像个体操运
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 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
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 真的! 我当然也
很爱他! 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 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
! 真的!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
了! ”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
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
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 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
她也笑了:“当然! ”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
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
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
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
“我该走了! ”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
了,跑丢就跑丢吧! ”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 ”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么? ”
“好,选一张! ”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
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
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
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 送你这一幅吧! ”她从墙上取下最
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 ”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
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 送你我还舍不得么? 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 这幅、这
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 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 ”姚玉慧慷慨
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义手
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 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么! ”姚守义千恩万谢,带
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
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日无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类。
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
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
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
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之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
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
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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