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
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
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
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
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
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
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
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
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
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
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
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
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 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 还有何脸面
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
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
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的讽刺。
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 她步入他们
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
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
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
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
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
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 顶在
我腰上! ”
“刀! ”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
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
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
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
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
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
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
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
臂。
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
这住址走去。
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
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
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
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
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出在兜外的匕首
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
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
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 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
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
们志松? ”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 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
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 ”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竞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
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 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 ”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
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
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
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
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
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
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
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
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
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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