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家的门坎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
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 ”老太太自言自语,用
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
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
“坐呀! ”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
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 ”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
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6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
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
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
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
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 还是高中生? 他妈的
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
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
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
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
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
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
……”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
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 ”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
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老太太又去给孩
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 ”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
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 ……”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
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
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 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
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
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 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
的工作让你们干呀! 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
你添了愁根似的! ”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 你可真好玩啊! 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
…”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唉呀烦死了! 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 ”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
“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 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
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
呢! 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 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
了……“
“妈! ……”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 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
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
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 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
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
扭过脸去。
“妈,瞧您! ……”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 ”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 ”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
这个人可真是的! 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 ”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
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 ”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
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 我哥哥也有一
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 ”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哥哥回来后,
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
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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