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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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颠着脚步走了。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

  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

  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

  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

  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

  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

  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 ”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 ”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

  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

  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

  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

  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

  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

  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

  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

  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

  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

  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

  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7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这个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

  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我怎么这样狠?!……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间一阵悸颤。

  “我不能被你杀死! ……”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 我死

  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

  蛋! ……”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 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 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 但

  你不能杀死我! ……”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 你他妈的捅

  啊! 你复仇吧! 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

  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

  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动也未动。

  “慢! ……”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个和你

  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 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

  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

  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

  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

  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

  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

  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 我为她留在北大荒! 我心中只有她

  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 别人嘲笑

  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作

  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竞和你的哥哥结婚了! 我们

  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 我恨她! ……”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 ……”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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