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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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搭讪着问:“孙老师还在吗? 就是我们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孙桂珍老师……”

  “她调走了。”

  “教语文的庞颖老师呢? ”

  “退休了。”

  “教政治的……”他的话问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市委大楼前还想到

  这位老师,此刻却忘了这位老师早已死了。

  他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他留恋地回头向自己当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楼去。

  就在那个教室里,有一天,他们那个组织的红卫兵正在开会,对立派的红卫

  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或轻或重地都揍了。唯独

  对他格外开恩,没碰他一指头。在武斗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权。

  但他因为被豁免感到羞惭极了,好像自己是一个内奸似的。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暗暗拿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

  击一下……

  至今疤痕犹在。

  “小子们,好好念书吧! ”他心里说,“你们他妈的算赶上好运了,不必像

  老子这么傻,自己用钉子往手背上来一下了! ”

  他很遗憾没有窥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个男学生还是个女学生,也因为

  没有再窥望到那位女教师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学楼时,郑重地对老校工说:“请代我向全体老师问好! ”

  老校工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 快走吧! ”

  怎么连我王志松也不记得了呢? 他十分沮丧。

  支撑阳台的水泥柱,一新一旧。

  他扶着那根新水泥柱,又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幕:他们学校的一个红卫兵组

  织,是“捍联总”中学支队的一个据点。制造坦克的军工厂的‘炮轰派’要拔掉

  这个据点,出动两辆坦克开进了校园。

  也许这仅只是一次威胁行动而已。一个临危不惧的女“捍联总”从阳台上投

  下一枚燃烧瓶,使一辆坦克起火。两辆坦克撤退时,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

  校门旁小小的修理钟表的铺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个少女怎样扑在那修理钟表的老头的尸体上,哭喊着:

  “爷爷,爷爷,你死得好惨啊! 你死了撇下我可怎么办啊! ……”

  那一天离开学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没有跨入过学校。

  这件事在他头脑中造成的强烈印象太刺激太难以抹去了。正因为这一点,十

  一年中,他每次探家,从校门前经过,也不愿进入学校看看。学校的牌子白底黑

  字,但在他看来那上面是有血的。他甚至不愿向别人承认他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对于曾是这所学校的女“捍联总”们,他一概冷漠待之。使她们大惑不解,不明

  白他这个当年的“散兵游勇”,何以会对“捍联总”抱那么深的派性敌对情绪。

  下课铃声突然响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愿被如今母校的学生们用猜疑的眼光注视……

  在那个被坦克碾平的钟表铺的原址,盖起了一所小房。小房的窗玻璃上写着

  “染发”、“理发”四个字,是用红油漆写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身。

  一只手从后边搭在他肩上。

  他回头见是同连的返城知青、好朋友严晓东和姚守义。

  4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碰见你! ”严晓东仿佛和他三年五载没见面,上上下

  下打量他,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姚守义问:“你到学校里去了吧? ”

  “没去。去干什么? ”他矢口否认。

  有什么必要否认呢? 他暗问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理太有点古怪了。怕他们瞧

  出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撒谎,犯什么猜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闲逛才逛到这儿

  的。”

  严晓东意味深长地说:“闲逛可是一门难掌握的艺术啊,我俩也正实践呐! ”

  姚守义将一块碎砖用鞋尖挑起来,一腿甩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说:“我

  俩本想到学校里去看看,可走到这儿,忽然又都觉得怪没意思的,不想进去了! ”

  严晓东说:“志松,你还记得吗? 有年割麦子,咱俩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

  麦堆上,我问你在想什么,你回答我:‘要是有那么十几天,哪怕几天,可以什

  么事都不做,那真叫幸福! ’如今你的话应验了,我们已经三个半月无所事事了,

  他妈的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幸福! ”

  姚守义幸灾乐祸地嘿嘿笑道:“幸福? 幸福是鞋趿拉,穿惯了的人才觉着那

  玩艺儿舒服! ”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忽然提议,“咱们三个看电影去吧? ”

  姚守义不动声色地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

  “够买三张电影票的就是! ”严晓东掏出钱包,炫耀地在手上掂了掂,“到

  红少年电影院去看怎么样? ”钱包是用牛皮纸叠的。

  王志松丝毫没有想看电影的心思,为了不扫严晓东的兴,装出非常乐意的样

  子问:“演什么啊? ”

  严晓东道:“管它演什么呢,消磨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呗! 我们看电影,让

  我们的灵魂从肚子里爬出来在黑暗中活动活动嘛! ”

  “你怎么知道灵魂是在肚子里? ”姚守义认真地问。

  “灵魂不过就是一口气嘛,不闷在肚子里能在哪儿? 在脚后跟上? ”严晓东

  继续掂着钱包,预备展开一场辩论的样子。

  姚守义趁他不防,掠过钱包,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灵魂可是个经常借酒浇

  愁的东西! ”打开钱包一看,撇了撇嘴,“连张整块的都没有,还不如我阔呢! ”

  说着,将钱包里的毛票钢崩一把全部抓出来,揣进自己衣兜,随手将钱包塞进身

  旁的垃圾筒,“穷光蛋的钱包最好是放在这类保险箱里! ”

  “你干什么你! ”严晓东生气地将姚守义推开,胳膊伸进垃圾筒去掏,一边

  说,“还留着坑小偷呢! ”

  姚守义抱着膀子,撇嘴瞧着他说:“你小子真是缺德到家了! ”

  严晓东掏了半天也没能掏出自己的钱包,却掏了一手肮脏,先狠狠踢了垃圾

  筒一脚,后在树干上反复蹭手。

  姚守义哈哈大笑起来。

  王志松也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诉他们,他已经有工作了。但看出他们分明并不真正开心,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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