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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又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某些时候,我们被许多人认为做错
了什么事,内心却很坦然。另外一些时候,我们觉得所作所为天经地义,做过之
后,良心却会永远不安。他妈的,人为什么要有讲良心的毛病呢? ”
王志松拿起酒杯,咕咚一口。
姚守义苦笑了一下,又说:“他妈的不谈良心问题了。好人深谈这个问题,
也会怀疑自己不是好人了。咱们谈别的。我今天早。晨去知青办,他们问我有什
么特长。我一想,就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北大荒去了,赶了十年大车,城市哪
有大车让我赶呀? 我他妈的什么特长也没有哇! 但又不甘心这么回答,便说:‘
我唯一比别人做得好的事,是能认出自己写的字。’你们俩知道,我写那笔字,
像老蟑爬的,别人还真挺难认。对方回答得也挺高:‘回家给你爸爸妈妈重读你
写的那些家信吧! 大概他们因为看不懂,都给你保留着呢! ’……他妈的我逗你
俩笑,你俩干吗不笑一笑? ”
王志松勉强一笑,仿佛在行善。
严晓东朝姚守义伸出了一只手,板着脸冷淡地说:“给钱。不给钱绝不笑。”
姚守义在严晓东手背上亲呢地拍了一下,同情地说:“卖笑? 到这地步了? ”
严晓东缩回手,叹口气道:“卖笑要是果真能挣钱,老子何乐而不为呢? ”
突然举起自己的酒杯,小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之后将酒杯朝桌上啪地一放,对姚
守义说:“再给我来二两。”
姚守义就从破棉袄衣兜里往外掏钱,掏出两把毛票和钢崩儿,放在桌上,细
数起来。数完,笑了,高兴地说:“咱俩可以每人再添二两,还剩一毛七分钱。”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遗憾地说:“要是再能添一盘花生米就更带劲儿了。”
姚守义说:“兴许你的愿望还真能得到满足。”脱下破棉袄,仔仔细细地捏
袄边儿,口中喃喃自语,“这里有,这里也有,这里还有……今天我他妈的可发
了! ”将棉袄底边撕开一条,伸进只手去掏,掏出了一把钢崩儿放在桌上,对严
晓东说:“数数,还有呢。”
严晓东欣喜异常,就数。
“我这棉袄破,兜也破。破虽破,可掉不到马路上去。”姚守义说着,又掏
出了一把钢崩儿放在桌上。
严晓东接着数,数完,笑道:“全算上,六毛二,够添盘花生米了! ”
王志松默默瞧着他俩。
这时,那个穿呢大衣的年轻女人吃完了面条,站起身走过来,问王志松:
“你是十九中毕业的吧? ”
王志松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十九中当年的冰球队长,没错吧? ”她的目光一直大胆地注视在他脸上。
王志松更加疑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还记得吴茵这个名字吗? ”她那语调,仿佛一位极富耐心的医生在启发一
个失去了记忆的人。
王志松不由得站了起来。
吴茵——这是保留在他头脑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名字之一。
哪一个男人能忘记自己中学时代同桌女同学的名字呢? 她们对他们来说,意
味着“年轮”。
他望着她,努力回忆着她从前俏丽、活泼而任性的模样,想要使自己的记忆
与眼前的她达到某种复合,却不能够。
眼睛……
从前她那双眼睛充满富于幻想的青春的神采和魅力。
如今她眼中流露出迷茫和倦意,没有了神采,也没有了魅力。
一双与心灵的经络被切断了的眼睛,一双好看的假眼睛。明明在注视着他,
却使他感到她并没有看见他。
由少女而少妇,这便是时间的形象的定义。
十一年,才十一年啊,三千九百多天内,从前的一切都改变了。
从一页历史到一双眼睛。
一种惆怅又开始在他心中弥漫。
他犹豫了一下,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她的手有些发抖。
人们习惯于把这叫作激动。
你为什么如此激动呢,吴茵?
他暗想。想不明白。
因为他自己并不激动。
他欲抽回手,她却不放开。
他发现两个朋友在朝他挤眉弄眼,他脸红了,几乎是有些不礼貌地抽回了自
己的手。
她的脸也红了。看了看严晓东和姚守义,将那只激动的手插进大衣兜。
“来,让咱俩为他们的久别重逢而干杯! ”严晓东故作郑重地向姚守义举起
了杯。杯中的酒还不够湿嘴唇的。
于是他们碰了一下杯,各作豪饮状。
她又看了他们一眼,从精巧的小坤包里取出钢笔和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扯下
一页,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王志松,说:“我在晚报当记者,这是我们报社
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后我们常联系好么? ”
他点了一下头。
她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欲走。
“记者同志! ”姚守义大声叫住她,问,“能不能借我们几块钱啊? ”他已
喝醉了。
她略一怔,随即拉开小坤包,拿出拾元钱放在桌上,一句话不说就走出去了。
王志松拿起那拾元钱,要追上去,还给她。
姚守义眼疾手快,将拾元钱一把抢在手里,说:“挺大方的,够意思。”
严晓东接着说:“该同志是个好同志。”
他俩相视哈哈大笑。
“你们存心出我的洋相是不是?!”王志松恨不得把桌子掀了。
那两个仍借着醉意尽情大笑。
恼怒之下,他真想走掉。又怕他们醉倒了,无人关照,忍着一肚子气重新落
座。
严晓东首先收住笑,说:“借你同学拾元钱你就这么生气呀? 至于么? 我们
是借,不是讨小钱。有了工作,还她就是! ”
邻桌那伙人中,有一个怪声怪调地大叫一句:“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呀! ”
那伙人便也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他们中的另一个,摇摇晃晃地起身走过来拿
酱油壶。手一抖,酱油撒了严晓东一身,却对他不理不睬,好像他不是个人似的。
严晓东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问:“你妈没教过你怎么道歉吗? ”
那是个穿夹克的青年,连眼睛都喝红了。他扭回头嬉皮笑脸地说:“哥儿们,
就你这破棉袄,也值得我向你道歉? ”
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吼道:“破棉袄? 这叫兵团服! 一百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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