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五个,爆发一阵哄笑。
王志松刚触到唇边的酒杯,在这阵哄笑中又缓缓放下了。
严晓东侧转身扫了他们一眼,瞧着王志松和姚守义说:“我想劝他们安静点。”
王志松知道他其实是想干什么,冷冷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
姚守义也说:“算啦,别理他们。”
这时,有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她。从年龄上看,她应该属于他
们的同代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条紫毛线围巾,发式很优雅,
长及肩头,恰到好处地烫成几叠波浪,发梢向内收卷,衬着一张白净的眉目文秀
的脸。
她的出现,使这小小饭馆里安宁了片刻。
那六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望着她,变成了六只姿态不同的泥人。
那个女服务员,简直是在用一种嫉妒的目光“欢迎”这位顾客。
她见再没有清洁些的位置,便将一只折叠式小圆凳搬到窗前,从呢大衣兜里
掏出张报纸展开垫着,而后撩起大衣下摆款款坐定,对女服务员竖起两根细长的
手指:“二两面,就放在窗台上吧。”
女服务员懒洋洋地走入后灶,片刻端来一碗面,照她的话放在窗台上,又懒
洋洋地退回原处,仍靠着柜台,交臂叉脚,乜斜着暗暗打量她。
她从从容容地拉开自己小坤包的拉链,取出一双用白纸包了半截的骨质筷子,
似乎不经意地朝王志松瞥了一眼,端起碗,挑起面条文雅地吃着。
他觉得她有点面熟,仿佛在他记忆的深层,朦朦胧胧地存在过她那么一张冷
漠而秀丽的脸,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见过她,并对她保留下了一
种似有似无的印象。
她这时又看了他一眼。
他一接触她的目光,马上转移了视线。
他觉得她那目光有些奇特。似乎像个女便衣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似乎要
引起他对她的某种注意。
姚守义盯着他的眼睛问:“秀色可餐是不是? ”
“什么? ”他装傻充愣。
“一没工作,二没票子,老兄,像咱们这号的,得有点坐怀不乱的修炼啊,
别心猿意马! ”姚守义挖苦他时,一向不乏好词儿。
“我不是就看了她两眼嘛! ”他低声替自己分辩,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
姚守义却将盘子挪到了自己嘴巴底下,对严晓东说:“都是咱俩的,他看着
她下酒就可以啦。”
严晓东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朝姚守义腿上踢了一脚。
姚守义咧了咧嘴,暗中回敬了他一脚。
严晓东欠起身,将他的酒杯拿过去,说:“反正你是不情愿来的,干脆连酒
也别喝了吧,陪我们坐会儿,尽点哥儿们情分。”
他尴尬极了,恼火极了,起身欲走。
严晓东正色道:“坐下! ”口气近于命令。
他只好坐下。
“你知道我们两个有多么后悔吗? ”严晓东红着眼瞪着他问。
他摇头,不理解这句话从何谈起。
严晓东恨恨地说:“你小子他妈的还摇头,自己做过的缺德事自己连想都不
想,真没人味! ”
“我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伸过胳膊,将自己的酒杯又拿在手中,喝
了一大口。
“可是你对不起她! 对不起徐淑芳! 她总归是真心实意地爱_ 过你一场,你
那么报复她,缺德不缺德? 我们两个没能劝你,反而成了你的帮闲,这种事儿他
妈的准叫我们后悔一辈子! 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会后悔! 老实告诉你,你小
子他妈的在我们俩心目中的形象算彻底玩完啦! ”
王志松注视着两个朋友,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心中痛苦地想:淑芳,淑芳,你在哪儿啊?
你还能当的成别人的老婆么? 要是还能当成,就当吧! 但愿你能获得点幸福
! 你迟早总归是要当了一个什么男人的老婆的。
你知道我虽报复了你,我的良心为此多么内疚么? 幸亏你没死啊,这是命运
可怜你和我! 一报还一报,就让咱俩的情账从此一笔勾销吧! ……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严晓东还欲说什么,姚守义举杯道:“喝酒,喝酒! 志松,你别信晓东的话,
没那么严重。”
王志松恶狠狠地说:“以后你们再当着我的面提这件事,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姚守义呷了一口酒,接着说,“男子汉大丈
夫,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谁后悔谁是王八蛋! 我返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
所以我理解你。我弟弟对我说:‘哥,你得帮我去报复! 街头有个坏小子,欺负
过我。有次他和另外几个坏小子,把我绑在树上,和一只野猫绑在一起。’我这
才知道,他脸上的几道疤是怎么留下的。这他妈的是要影响到他将来找对象的!
我问:‘以前我探家时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弟说:‘以前不敢告诉你,怕你找
他算账。你走后,他更欺负我! ’我说:‘如今你不必怕了,你哥返城了! 这个
仇你哥一定替你报! ’晚上,我就让我弟带我去找那个坏小子。我拿了一根大棒,
从外面一块块敲碎他家的玻璃,敲得一块都不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家的门。
那坏小子结婚了,已经和老婆孩子躺在被窝里了。他一见我弟,立刻明白了,光
着膀子坐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别吓坏了我爱人和我孩子,你们容我穿上衣服,
离开我家,随便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他老婆从床上扑下来跪在我跟前,只穿
着短裤和内衣,抱住我的一条腿,浑身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就饶了他吧! 你们
就饶了他吧! 我知道他以前做过一些坏事,你们要报复,就报复我。要打,打我。
我替他挨着。’孩子吓得哇哇哭,抱住那小子的脖子嚷叫:‘爸,我怕,我怕呀
! ’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面前,是多么凶恶! 那
天夜里真冷。西北风呼呼地从没有了玻璃的窗口往屋里灌,刮得墙上的画和挂历
哗啦哗啦响。那一家三口冻得瑟瑟发抖,那女人的嘴唇都冻紫了。我手里的棒子
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了,我一转身走了出去。我弟跟出来,问我:‘就这么便宜
他了? ’我甩手给了我弟一耳光……”
三个返城知青,各自注视着自己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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