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
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
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
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
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
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 ”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 我真怕你把他
再送人! ”
“我谁也不送! ”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
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
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
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而青春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
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黄金时代”的年华已永远
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面的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要逗留在二十五岁
和三十岁之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华,如同白天照射在墙壁上的光影。
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经接近黄昏它暗了,马上
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
三十支小蜡烛,给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类似宗教的色彩。望着它们所形成的
一小片辉煌,充满在她心间的,不是快乐,而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茫然。烛光晃
在她对面的父亲的脸上,父亲身穿黑色毛衣,虔诚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父亲像个
教士,虔诚的表情是故作给她看的。她明白,父亲和母亲一样,因为她已经三十
岁了暗暗感到烦恼。她也知道父亲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坐在母亲身旁,并非为
了使她高兴,不过是为了使母亲高兴。
女儿们的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快乐。
女儿们的二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欣慰。
三十岁了而未嫁的女儿们的生日,能给她们的父亲们带来什么美好的情绪呢
?
母亲竟希望女儿的三十岁生日能造成一种欢娱的家庭气氛!
一个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
这样的一个老姑娘的追悼会没什么区别,同样造不成什么富有诗意的气氛。
弟弟坐在她左边,妹妹坐在她右边。
弟弟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纯毛长围巾。妹妹告诉她,那原本
是他买了送给倩倩的,可是他那个瓷洋娃娃不喜欢白色,不要。
当弟弟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问清价格,采取一手钱,一手货的方
式接受了。钱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条长围巾,省得自己去买了,返城后
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个二十九岁的,不,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没有
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无所谓喜欢什么颜色或不喜欢什么
颜色。
女性选择颜色其实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内心里没有色彩。
弟弟还装模作样地说:“姐你这是干吗? 为什么要给我钱啊? 我可是特意给
你买的呀,白色象征高洁! ”
她听了很生气,反唇相讥:“我比你那个瓷洋娃娃更高洁? ”
所以这会儿弟弟多少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乐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将给她过生日当成一场游戏。
妹妹比父亲比母亲更爱她。她不愿扫妹妹的兴,也不愿使父亲和母亲在此时
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图用虚假的笑来烘托这场家庭“游戏”的
气氛。
母亲见她笑了,母亲也笑了。
父亲见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
她明白,父亲和母亲的笑,是向她这个长女的一种牵强的表示——证明他们
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对于她从今天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满心欢喜的,起
码并不忧烦。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脸上一边笑心里一边想的是什么。他们准是在想——如
果有一个男人以他们未来女婿的身份在座,欢娱气氛才算完美无缺。
他们需要一个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个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长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会
引起种种闲言碎语。
她很理解父亲和母亲能够对她作出那种欢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识到,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
由一个“教导员”重新变成一个女人时,她已经无形中给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
理负担。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返城? 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吹呀! ”
她知道应该一支一支吹灭蜡烛。
她吸一大口气,噗地吹去,希望一口就将三十支蜡烛全吹灭。
可怜,只吹灭了四支。
她又深吸一口气,想再来一次就结束这场家庭“游戏”。
“嗨,别那么性急! ……”妹妹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妹妹希望玩得从从容容,郑重其事。
母亲皱起了眉头。
她赶紧笑。
我可不能使全家人扫兴,她想,我得陪全家人将这场“游戏”进行到底。
“三十年呐,你一口气吹不灭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挖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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