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起,弟弟好像与她在感情上产生了某种隔阂。
大概因为她不喜欢倩倩。不错,她承认自己对那个漂亮的瓷洋娃娃多少存在
一点女性的嫉妒心理。嫉妒对方比自己年轻,嫉妒对方有一张对男性们具有吸引
力的脸,嫉妒对方是个美人儿,还嫉妒对方时时处处都善于恰到好处地显示自己
的美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女性本能。而她自己则完全丧失掉了这种本能,刚刚重新
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性。但所有这一切嫉妒并非是她不喜欢倩倩的原因。不,
绝对不是。恰恰相反,许多比自己年轻,脸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都能够获得她的
好感。作为一个女性,她有嫉妒心理,但却从未因此而敌视过谁。
她不喜欢那个瓷洋娃娃是因为那个瓷洋娃娃居然敢对她表示怜悯和同情。
她不能够忍受这一点。
瓷洋娃娃虽不曾对她说过什么怜悯和同情的话,但那种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的
目光,常常使她想大声叫嚷:“别用这种目光看我! ”
谁怜悯我,谁同情我,谁就等于侮辱我! 这种思想从她返城那一天就在她头
脑中深深扎根了。
这乃是她——二十九岁的,不,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毫无吸
引力的老姑娘的尊严。
好几次她想对那个瓷洋娃娃说:“可爱的小鸟儿,你除了可爱之外还趁什么
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资本? 你怜悯我同情我太不够档次! ”
瓷洋娃娃到家中来的次数少了,所以弟弟对她怀着心照不宣的怨恼。
她被弟弟挖苦了一句之后,瞪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说:“你今后再敢挖苦我,
你那个瓷洋娃娃来了,我就把她轰出去! ”
弟弟倏地站起,要离去,被母亲一把扯住,不得已悻悻坐下。
父亲责备地注视着她。
母亲不满地说:“玉慧,从你返城以后,全家人在哪点上对你关心得不够? ”
妹妹嚷:“得了得了,这又不是谈判桌,蜡都淌到蛋糕上了,姐你还不快吹
! ……”
她不再说什么,接连吸气猛吹。
当最后一支蜡烛被姚玉慧吹灭时,姚守义在家中穿完了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
家,对孩子们是一座城堡:他们在外受到威胁时就赶快往家里逃。对中年人
是一个王国:最最普通的男人或女人在家里可能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君主。
对老头老太太们是事业,是江山社稷:儿孙满堂使他们感到劳苦功高。
2
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十年前他们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
然决然地不顾一切地离家而去,又究竟为什么十年后他们二十八九甚至三十多岁
了,真正到了不应该再恋家的年龄了,反而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然决然地不顾一
切地返回城市扑进家门呢?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他们毅然决然地返回城市,急急切切地扑进家门,乃是因为他们省悟到从
“红卫兵时代”到“上山下乡运动”,他们原来不过是石头。“席佛西斯的石头”。
他们被一位巨人滚上山顶,然后从山顶滚下来,然后再被那位巨人滚上山顶,再
滚下来……这是席佛西斯的事业。席佛西斯是不知疲倦的,因为那巨人是神。可
他们的血肉之躯已再经不起几番滚动,滚动中他们遍体鳞伤。他们最初认为这种
不问断的滚动即是他们作为一代人的使命,可后来他们的头脑终于在滚动中产生
了怀疑。这是本能的清醒。他们终于向席佛西斯也向他们自己呻吟着发问:这种
滚动的目的何在?
席佛西斯不回答。
那位巨人是神,也是一页历史,也是一个时代。
而一代人再也不甘心充满热情地作神的石头。
他们十年前离开家门是为了去寻找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寻
找到。他们十年后扑进家门是因为寻找累了,心灰意冷。他们扑进家门是预备第
二次迈出家门,是预备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二次寻找。东西南北中,这一次他们预
备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认定一个去向。即使旧巢毁坏了,燕子也要在那个地方盘
旋几圈才飞向别处。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改组了,作儿子作女儿的也要
回到家里看看再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打算。这是人性。
家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已不再是城堡,因为他们不再是孩子。
家也并非他们的王国,因为他们的家庭地位依然是孩子。
他们原本希望对家庭对父母一尽儿女的义务和责任,现实却使他们成了家庭
成了父母的负担和烦愁,过去是如今依然是。城市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写下
了两个看不见的“红字”——待业。
如果说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对待业感到的不过是茫然和惆怅的话,那么姚守义
们对待业感到的则是内心的痛苦和强烈的愤怒了。
幸亏这会儿他跟前放着一大盆山楂。幸亏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不,一
个年轻的母亲和他面对面坐着,和他一块儿穿糖葫芦。
否则,他可能又会去找严晓东,两人一块儿凑点钱,到某个街头巷尾的肮脏
小饭馆借酒浇愁。
年轻的母亲有一张女孩般的娃娃脸。孩子的脸却是长得像个小老头,描几道
皱纹画上几撇胡子就更像了。
山楂么,是一等的山楂,又红又大,瞧着就使人嘴里酸溜溜的。
女人本身就是耐心,就是力量,就是男人们将许多事情做好的最可靠的保证,
是稳定男人情绪的万应灵丹,尤其一个女人不难看是这样;难看的女人另当别论。
姚守义放下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立刻拿起第一百零四根竹签子,并且向年
轻的母亲提出倡议:“咱俩把剩下这点山楂都穿完了怎么样? ”
剩下那“点”山楂起码还够他和她每人再穿一百零三串的。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笑,乐意地说:“行啊,反正我今晚也没什么事儿
可干。”
姚守义忽然觉得这个晚上是他返城后心情最佳的一个晚上。
女人居然还能启发一个男人的想象力。
姚守义的头脑本不富于想象,但是将一等的、又红又大的山楂想象成玛瑙、
珠宝、玉石球什么的,这种浪漫思维他的头脑还是够用的。在奇妙而有限的想象
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充满自信的艺匠。穿糖葫芦颇有艺术工作的情趣。他
手中那把“文化大革命”中用来刻主席头像的刻刀,也就仿佛成了雕刻家手里的
艺术工具,遗憾的是在每个山楂上只能来一刀,使他获得的艺术满足太有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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