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辩证法”以妈的特权为“理论基础”。姚守义只好任凭自己过了时的
光荣经常从玻璃板下向他反射着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当年没去成兵团,不得不到呼兰县农村插队。后来抽到了县里,在
一个小小的酱菜厂当工人。几年前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全家人来说,都是可喜
可贺的好运气。如今呢,好运气导致了坏结果,她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
便不能够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给姚守义找了一个呼兰县糕点厂的“工人阶级”
妹夫,姚守义还没见过妹夫是“长白糕”还是“黑列巴”。妹妹来的信,他返城
后给妈念过两封了,有股酱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结实。为了安全,弟弟“压迫”
哥哥。初中生每天临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块破镜片反复照那张当年被野猫爪
子“抚摸”过的脸。这情形使他每天重温自己替弟弟复仇那桩好汉行为,不无忏
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镶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冻病了,是否被
他吓坏了。
对面的双层铁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十几年前被电锯锯掉了右手,
上上下下不方便。身体肥胖的母亲不得不像只老猫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
情愿作的“减肥运动”。
那张双人木床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见父亲母亲已“继承”了那张双人木床,不问心里便明白了。
他从北大荒给爷爷奶奶带回了几棵人参。
他却对父亲母亲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带回来滋补身体的。”
他是很爱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很爱他这个长孙。
人参泡进了白酒瓶子里,父亲却一口也没喝过……
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枕双手,倾听母亲和她在外屋说话。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个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更艰难,他认
为了解了这些就已经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妈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符号。
他听到她充满憧憬地说:“我决定了要跟那个老鞋匠学掌鞋。
学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谋生的人不少,他说他要到各县里
去挣钱。我呢,想跟着他好好学,一年半载的我不在乎。
我妈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能再让她替我照顾孩子。您老就
千万答应替我照顾吧! 人人都说您心眼好,孩子长久托付给您我不牵挂! 无论我
跟随他走到哪儿,保证月月按时给您寄钱来。十五块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
…
5
他听到母亲为难地说:“我上次是顺口答应了你,可现在……
你瞧守义又揽下了这穿糖葫芦的活,我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我一个人两只
手了。有空儿,我也得帮守义穿糖葫芦呀! 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么? 刚穿了十几
支就腻烦了,哪儿是个有长性的呀,今后还不成了我的活? 你要外出那么久,你
孩子万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 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担待不起呀……“
“这……大娘您要是推辞,我可就没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辞,大娘讲的全是实情话呀! ”
姚守义呼地坐起来,犹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对母亲说:“妈,她这孩
子挺乖的,不会淘什么气,就替她看了吧! ”
母亲生气了,斥道:“你就会当面做好人! 谁看? 你看还是我看? 我看,指
望你穿糖葫芦成么? ”
姚守义又红了脸。他对母亲笑笑,说:“妈,我刚才那不是气话么? 穿糖葫
芦挺好玩的,这活我会有长性的,我还要帮你看这孩子呢! ”
母亲怔怔地瞅了儿子一阵,一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着她。
她凝视了他几秒钟,拉起孩子的手,渐渐低下头,轻声说:“大娘不情愿,
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说罢,转身领着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着,心中暗生母亲的气。
母亲这时却推开门,费劲儿地将一只大柳条筐拖进屋来,见她母子二人要走,
不高兴地说:“怎么? 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们家啦? ”转身对儿子大声说:
“这全是你弟小时候你爸给他做的玩具,没舍得烧,我这当妈的一心想留给孙子
玩呢,哪成想你到如今连个对象也没混上! 都给我修好了吧! ”
他乐了:“我修! ”
她也乐了:“那,咱俩以工换工,我替你穿糖葫芦! ”
于是,他找出父亲的木工工具,马上开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开始穿糖葫芦。
孩子对玩具比对山楂更感兴趣,一声不吭地蹲在他身边瞧着他修理。
大娘望着她叹了口气,自顾忙着做饭。
车厢分节的木头火车,轮子能转动的木头汽车,翅膀能并拢也能展开的飞机,
木马,木枪……玩具不少,都没损坏,只不过有些松散了。他一会儿便全修好了。
修好后,那孩子便独自玩起来。他就坐到她对面,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
他一边穿一边说:“你这儿子挺让大人省心。”
她抬头朝儿子看了一眼,说:“我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玩过这么多玩具呢,我
替儿子谢你了! ”
他说:“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谢什么呢! ”
此后他们都再没说话,一心一意穿糖葫芦。
他切山楂时她就穿,他穿时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们手中传过来递过去,
被他们的手温热了。
他穿得快起来,觉得自己的手不那么笨拙了,灵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还快,仿佛在和他比赛。
他忽然摇了下头,无声地笑着。
“你笑什么? ”她奇怪地问。
“随便笑笑。”他又摇了一下头。
“随便笑笑? 笑我吧? ”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我看我们俩这会儿都没什么可笑的。”
“是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笑! ”
“那我就不笑。”
他收敛了笑容,可心里确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团时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头。最初几天
小伙子们个个都满有干劲的。后来干劲渐渐松懈下来了,泡病号不上山的一天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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