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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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关系完结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开始了……‘

  “我就哇哇大哭起来。

  “除了哭,我还有什么话可对他说的呢?

  “那天晚上,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外滩。我真想一横心抱着孩子跳黄浦江。我

  想:到了这种境地还活个什么劲呢? 干脆死了算! 可又那么怕死。我就抱着孩子

  坐在外滩的石凳上,望着黄浦江想啊想啊的,只想是继续活下去还是干脆一死。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让孩子跟我一块儿死。还没到非

  死不可的境地呢! 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努力争取活得像个样! 我还没幸福地生

  活过呢,死了太对不起自己。第二天,我就心平气和地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第

  三天,我就买了回来的火车票。他还算是有良心,将我们母子送到了火车上,临

  开车交给我四百元钱。

  我只留了二百,为了孩子……“

  她脸上依然没有悲伤,没有抱怨,连点委屈的表情也没有,只有一丝苦笑挂

  在她一边的嘴角上。

  她那苦笑使姚守义心里感到异常不好受。

  “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他突然冲口而出骂了一句。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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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却看着那孩子,将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将自己怎么样,畏缩地默默地往母亲那边挣身。

  他紧紧抓住孩子的一只手,两眼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问:“想你爸么? ”

  “想……”那孩子几乎快哭了。

  “听着,”他狠狠地说,“你不必想他! 你爸爸是个狗崽子! 混账王八蛋!

  就是这么回事。你长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

  孩子哇地哭了。

  母亲抓住孩子另一只手,将孩子拽到怀里,生气地对他抗议道:“你干什么

  你?!你有什么权力对我的儿子骂他的爸爸! ……”

  她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小脸儿,两束愤怒的目光

  射向他。

  姚守义不知所措了。他缓缓站起,背转过身去说:“请原谅……”

  她也站起,凛凛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像听故事似的听我讲,听我讲完了,

  就当面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儿子! ……你才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崽子! ”

  她扯着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他大吼一句。

  她站住了,扭回头,微微眯起眼睛,轻蔑地瞧着他。

  “你……我……”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孩子从左右兜里将山楂掏出来,放进山楂盆内。连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

  仿佛是有意给他看——没带走你一颗山楂。

  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突然大发雷霆。他挥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来:“你走吧

  ! 难道你他妈的就没看出来,我这心里多为你难过吗? 听了不难过的才是混账王

  八蛋,才是狗崽子! ……”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瞧着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他们彼此眈眈地盯视着。

  不知是什么在他们心间起了作用,彼此盯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彼此凝视的目

  光。

  凝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述说,是两颗心灵直接而无限度的沟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别望着两个大人。

  她嘴角终于又浮现了一丝苦笑。她微微晃动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真

  是的,我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

  姚守义固执地嘟哝:“反正他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随你的便吧,”她宽宥地说:“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今后再教我的儿子

  如何怨恨他的父亲! ”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儿子行么? ”他非常认真地问。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说:“这我自己会。”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孩子的头发。

  姚守义的母亲这时候回来了,他赶快又坐下穿糖葫芦。

  姚大娘瞅瞅儿子,又瞅瞅她,奇怪地问:“你两个刚才都站着干吗呀? ”

  姚守义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说:“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电费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进里屋,放下收齐的电费,走出来

  问:“有事? ”

  她说:“就是我上次来求过您那件事呀,”将孩子朝大娘跟前轻轻推去,

  “叫姥姥。”

  孩子乖顺地叫了一声“姥姥”。

  姚守义敏感地听出,那孩子的声调中,有一种儿童的忧伤,有一种向大人们

  寻求怜爱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签子将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芦哇,还是穿算盘珠子哇? ”

  “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间似的,三面都摆着床。

  一张双人木床靠着正墙,四张单人铁床“更上一层楼”,靠着左墙右墙。一

  张旧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挤,傲踞房间正中。暖瓶、茶壶茶杯、闹钟花瓶烟灰缸,

  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礼地占领了大半个桌面。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

  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满灰尘。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没闲工夫也没那份心思

  洗净它,它也就那样黑不拉叽死皮赖脸地永远“开放”着。半块玻璃板下,压着

  一张奖状,上面用隶书字体写着姚守义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团被评为“五

  好战士”得的。十年来他也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物以稀为贵。大娘认为一个家

  庭连份奖状都没有,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对它挺看重。姚守义返城后第一天就

  发现了它,想从玻璃板下抽出来撕了,结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说:“妈,‘五好战士’、‘四好连队’是当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

  搞的,这份光荣早过时了! ”其实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觉得它是对自己的

  一种讽刺。

  妈却说:“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 反正光荣没有过时的。

  林彪坏,全国那么多‘五好战士’难道也随着变成了不好的战士么? 还讲不讲究

  点辩证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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