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鼓起勇气说:“爸,我不想到木材加工厂去当工人。”
父亲瞪起眼睛严厉地问:“那你想干什么? 总在家里穿糖葫芦? ”
“我要报考师范学院的师资进修班。”他暗作精神准备应付父亲的恼怒。
父亲果然脸色顿变,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秃腕,又使劲在床上捣了一下,霍
地站起身来,吼道:“你小子返城待业,还心比天高! 你是瞧不起在木材厂当工
人的是不是? 可你现时还靠你爸这个木材厂的工人养活你! 错过了这次机会,你
小子可别后悔! ”
他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爸,我不后悔。我报考的主意已定。”
“好,好! 你考,你考! 你考不上,你从此再别进我这家门! ”父亲气得脸
腮抽搐。
“爸,你别发火,我不是瞧不起当工人的,我……”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
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父亲近来脾气十分暴躁。他知道,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完全是因为他待业
而烦愁的。
母亲慌慌地奔进了屋,责备他:“你考的什么师范呀?!十来年你连念过的中
学课本都没再摸过一次,你不是纺线虫跟着蜜蜂嗡嗡,瞎凑那份热闹嘛! 听你爸
的话,快写简历! ”说着一步跨到方桌前,将弟弟推开了:“写吧,写呀! ”
“我不写。我一定得报考。”他固执地说。
“不写就给我滚! 别叫老子瞧着你来气! ”父亲连连跺脚。
他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惹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对不起父亲。同
时又觉得那么委屈,想哭。
他噙着泪,一声不吭地从自己的床上拿起棉衣棉帽,往外就走。
“守义你给我回来! ”母亲扑向他,拽住了他拿在手里的棉衣。
“妈,你让我出去走走吧! 我不远走,一会儿就回来。”眼泪从他眼中淌了
下来。
母亲不由得松开了手。
他戴上帽子,一边穿棉衣,一边走了出去。
像个幽灵似的,他在这座城市的这条“战壕”中踟蹰而行。
“放开我! ”突然他听到一声怒吼。
他站住了。朝前望,不见人。转身回看,也不见人。
他妈的出鬼了! 他以为自己的神经得了毛病,呆愣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呢? 这么晚了,也没个去处。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离开家,离开这
条“战壕”,离得远远的。走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靠着楼角或者电线杆
子什么的,忘掉一切烦恼,安安静静地抽根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衣兜,同时想到了自己刚刚向父亲发誓——从今天起
再也不抽烟了。
发誓归发誓,戒了烟怎么能活下去?
还是母亲更体谅自己,强迫他戒烟,他非得精神病不可!
“放开我! ”又是一声,像抗议,充满了愤怒。
这声音就发自附近。
他第二次站住,有些悚然地向两边缓缓转动着头,瞪目观察,终于发现,就
在身旁,在一家歪斜的矮门前,在黑暗中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个疯子,也算是一个返城知青。
他见过那疯子几次,也听说过关于那疯子的一些事。几年前,为了达到返城
的目的,吞了一块铅。吞的方法很是聪明——用尼龙丝将铅块拴住,牢系在一颗
牙齿上,然后吞下就到团卫生院拍片子,说胃疼。X 光片上有暗影,竟骗过了医
生,以为是癌,给开了返城必须的诊断书。在团里办妥了返城手续,没想到兵团
总部又下达了一个文件,团里的手续是一级手续,还要经过师部和兵团总部复查。
三道手续齐全,才能返城。结果在师部医院里,就被认真负责的医生识破了“阴
谋”,返城目的终成泡影,还被在全团批判了一遭。仍不死心,用一根筷子插入
耳穴,自己狠命一掌,穿聋了耳朵。
聋了白聋,又受一次批判。其实那批判不过是走形式了。双耳已聋,人家批
判他些什么,听不见的。于是接下来便装疯,连里也就任他疯去。再后来那疯就
由似乎伪装的而相当逼真,人们终于觉得有些疯得不成体统,送他去医院检查神
经,却果然是疯了。疯了,三级手续也就畅通无阻,被捆着绑着,护送回了城市,
护送到了家里。自那以后,这条胡同就有了他这一个真实的疯子。
黢黢的黑暗中,姚守义看不清那疯子的脸,唯见那疯子的两眼,炯炯闪光,
分明正眈眈地瞪视着自己。好像他正预备猝不及防地猛扑到自己身上,双手抹自
己的脖子,或者紧紧抱住他,咬他的喉管。总之,他觉得那疯子在黑暗中炯炯闪
光的眼里,似乎正向他投射出仇视,有种琢磨着怎样才能置他于死地的险恶的用
心。
若是在白天,他并不至于害怕。可是在夜晚,在那疯子连吼了两次“放开我”
之后,面对着那疯子的两眼在黑暗中投向自己的两束仇视而险恶的目光,他心里
不由得发憷。
疯子在嘿嘿地笑。
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笑。笑得那么鬼气森森,仿佛在说:看你往哪儿跑!
疯子笑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人有时怕疯子是甚于怕鬼的。
他防范地注视着疯子的一举一动,倒退着走。他不敢转过身去走,唯恐疯子
从背后悄悄扑上来抹住他的脖子或咬他的喉管。
疯子却一动未动。
只是那双黑暗中疯子的眼睛,仍眈眈地钳视在他身上,而且似乎离得愈远了,
愈加炯炯闪光,愈加鬼气森森。
他就那么倒退着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终于摆脱了那双疯子的眼睛的钳视。不
知不觉,出了身冷汗。
挂在胡同口电线杆子上那盏昏黄的电灯,突然间熄灭了。
“放开我! ”胡同里又传来了疯子的一声吼叫。狭窄的胡同对疯子不是一条
“战壕”,倒像是一支什么乐器,通过细长的音管,将疯子的吼叫变调后传扬到
夜空上,在夜空形成一种奇特的回旋。
“放开我……”
“放开我……”
余音在姚守义耳畔缭绕。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抬起头去看那盏电灯,以为它坏了。发现四周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黑了,
才明白全市停电了。
星星也跟往日夜晚不太一样,也仿佛一颗颗都多少沾了点鬼气似的,从高处
不怀好意地睥睨着他。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更准确地说,他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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