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
“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
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
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
三年之久的! 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
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 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
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
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
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干
? 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
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春节! ”
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
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 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春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
块儿过春节! 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 如今我终于可以
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 ……”弟弟给她带来了许
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
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呆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
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
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
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交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
精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 ”
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竞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
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反感呢? ”
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 ”
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 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
了! ”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床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
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 你也答应了。可
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
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
一会儿。
2
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 说你
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 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
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 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
‘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
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 你今后再对我说
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
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 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
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 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 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
些话不对! 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 可你打我! ……”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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