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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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3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

  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

  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

  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

  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 还是因为

  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

  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

  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

  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

  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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