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
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
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
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
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
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
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竞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
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唯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
导员了!
“你在认真听么? ”
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
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
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
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
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么,应该优
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
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 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
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 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 ……”
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
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
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
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
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
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
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
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上学期间对你
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样解决个人问题……”
她仿佛又听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问:“既然是这样性质的一个师资培训
班,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公开登招考启事? ”
母亲反问:“不公开登启事,那不成秘密培训班了么? ”
她心中可怜起今天亲眼看到的那许许多多返城待业知青来,包括像姚守义那
样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的人。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不自觉地扮演着可悲的陪
衬角色。而真正的主角们,除了她自己,是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今天也出现在那种
大场面之中的。可母亲还说他们聚众“闹事”! 警察们还前往驱赶他们! 在他们
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那一张张脸和一双
双眼睛。为了获得一张报考表,他们期待了三四个小时之久! 他们谁不是对考上
这个“师资培训班”满怀着莫大的希望或侥幸的幻想? 他们的脸上尽是渴望! 他
们的眼中尽是恳求! 她也想到了姚守义,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说的那些冷言冷语。
也许,因为她“恩赐”给了他一张报考表,此时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着她。而
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赐”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他会作何想法呢?
今天那两千多名报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他们又会
作何想法呢? 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
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
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
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母亲
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
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
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 ”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 ……”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
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
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
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
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 ”
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
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
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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