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
“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
点你知道吗? ”
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
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 ”
“真的? ”
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问:“真的?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
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一定要这样做! ”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
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
! ”
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喽? ”
“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 ”
“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
……”
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
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
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
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
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 ……
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 ”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插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 ”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
爱。”
5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
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
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
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
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 ……”
“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 …
…”
“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插进衣兜,仿佛在攥
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候,临时工郭立强,也在为考取“师资培训班”而复
习功课。不过他复习的不是初中课程,而是高中课程。
虽然招考启示注明,各科考题绝不超过初中范围,他还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学
的准备和信心踏入考场。
天气确是一天比一天转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
里打滚。等它一跃而起,抖尽残雪,就会变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好季节,普遍的人们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带给郭立强的却是失业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万返城
待业大军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为止。
必须考取“师资培训班”——这是最后防线。
他的机会是二十块钱买到的,外加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报考那一天,他没有得到报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们赶出师范学院
的报考者之一,师范学院的铁栅大门随即被关上。
两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门内,都以一手握着悬在腰际的警棍。
报考者们一个个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着参差的树枝,好像从澡塘子里出来的人发现衣服
全被偷走了一样不知所措。
一个报考者大声问他:“哥儿们,从树上找着报考表了? ”
他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愿看对方一眼,低下头默默走了。
“等等。”对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试探地问:“一张报考表对你非常
重要? ”
“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
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 ”对方站住了。
“卖? ……”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
表。
“多少钱? ”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
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
“五块买运气? 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
一团? ”
“五……十块? ……”
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
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
估计到了一张报考表的价格。你别朝我瞪眼睛,这是城市把我逼得这么无耻。”
“我只有二十块。”
“我这是转卖运气,二十块您太占便宜了! ”对方折起了那张报考表,欲揣
进兜里。
“你卖给我! ”他抓住了对方那只手腕子。
“哥儿们,你要是打算抢,就抢抢看。抢不去,我还是那个价——五十块! ”
对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抢,也明知抢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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