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就想买好运,太抠门儿了吧? ”对方嘟哝着,将报考表奇货可居地
揣进兜里。
“可是我只带了二十块! ”他恨恨地说。
“记住这个教训吧。要买好运,兜里就该多带点钱。”对方几乎是完全站在
同情他的立场上说话,还叹了一口气,好像为他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袄脱给你! ”
“像你这样的棉袄,我们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
妹妹一件。我们家是兵团战士之家,如今是待业者之家。”对方在他肩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接着说:“哥儿们,别把我想得太坏。作这种交易,心不得安宁。这
勾当一个人只能干一次,所以我得卖个好价。”说完,有所不忍地转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脖子上拴着无形的铁链,
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运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则只有二十块钱。人家说得不无道理
——好运二百块、两千块也不算索价过高。
“师资进修班”——未来的中学教师。对他来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些的
命运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对方说:“你跪下,我给你这张报考表! ”
他是会毫不迟疑地跪下的。
可对方不是一个无赖。对方不会要他跪下,对方只要他多给三十块钱,也不
要他的黄棉袄。他能体谅一个家庭有四个待业知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境地。
他可怜自己,也可怜对方。
他只有违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样地跟随着对方。
如果真是一条狗就好了,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破对方的衣兜,叼
住那张报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桥,对方不从桥上过,从桥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 ”对方在桥洞中站住,回转身,防范地瞪着他。
他说:“你刚才还给了我最后一线希望。”
“真打算抢? ”
“是。”
“好吧。被你抢去,我认了。”
“我抢来了,也要给你二十元。”
“一言为定? ”
“一言为定。”
“那你抢吧。”
“我真抱歉。”
“别不好意思,这样对我们都更公平。”
6
于是,他们便在桥洞中角斗起来。这两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了一张实际上毫
无价值的报考表,变得像狮子般凶猛。他们都尽量避免在角斗中打伤了对方,也
都不甘失败,所以这场角斗就很持久。他们都没有什么角斗的本领,所以这场角
斗就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他们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头发,不抹脖子,不踢,
不咬,不施计谋,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胜,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
尽对方的体力而已。这是两个人的文明的生存斗争方式。一会儿这一个将那一个
按在地上,一会儿那一个又将这一个压在身下。翻滚在一块儿后,。谁都没能够
站起来过。郭立强有好几次就要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对方装报考表的衣兜了,对
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
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黄土落下,眯了
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
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
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
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
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
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吹吹眼睛。”
他就给对方吹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
“好点么? ”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站住,从地上捡起什么,回头望着他,又
说:“你的表,接住。”将表抛给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对方走出了桥洞。
表,一块半新的“上海”表。他刚才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块表。
“等等! ”
对方又站住,转身望着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羞惭地说:“我刚才忘了我还有块表,真的。”
边说边将表和二十块钱放入对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远,他听到对方喊:“哥儿们,祝你交好运,榜上题名。”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方还站在原处。
又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
他心中十分感激刚才他和对方翻滚在一起时从桥上开过的那辆卡车的司机…
…
而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感激的是从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块钱和一块半新
的“上海”牌手表的那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
对方给予他的可是一个命运的转机。
两年后他就可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了!
他对生活不再有过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好教师。语文、数学、
物理、化学,不论教哪一科他都能够胜任。政治除外。
他很后悔没有问那个给予他这种命运的待业知青伙伴的姓名和住址。这时他
想:如果我那块表不是一块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块崭新的,“欧米茄”
牌的,或者“罗马”牌的,带日历的,那才公平啊! ……
无家可归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里。
对于同院的邻居们说来,他和她究竟以一种什么关系相处,是个难猜的谜。
他们怀着种种好奇,想从她脸上破译谜底,但她却很少迈出他家的门。他们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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