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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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院子里看见她,她便立刻低下头,像自惭形秽的麻风病人一样逃进屋去。他们

  想从他脸上获得信息,满足好奇心。可他脸上既没有新婚后的和美表情,也没有

  蒙受奇耻大辱的可怕阴云。他一如既往,对所有的邻居都很礼貌,很客气,见面

  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们“大爷”、“大叔”、“大娘”、“大婶”……

  只有从郭立伟脸上,他们才获得一点反馈。这个当弟弟和当小叔子的,常常

  以一种警告的目光回敬邻居们好奇的目光。那种目光的含意是——谁若敢议论我

  们家,我就对谁不客气! 于是好奇的邻居们得出结论——她——依然是他们家的

  人。但邻居们总还不免觉得,在那兄弟俩歪斜的家门内,经历了婚礼那一天的花

  圈事件之后,居然还能进行着正常的、安静的、平和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门内,处境最尴尬,最难堪,内心世界最复杂的,并不是郭

  立强,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伟,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认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张结婚证书,以我们共和国的庄严法律的名义,将她和这兄弟俩组合在一个家

  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礼上被烧毁的花圈,以一个,不,它代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

  知青的情绪和心理,无声地发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毁了那张结婚证书的法律力

  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础。这个古老而无懈可击的逻辑,时常使她独

  自悲哀地暗想:不仅仅是一个王志松,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都会谴责我,唾弃

  我,包括他。他虽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后,待她以礼,但他内心深处肯定是极其蔑

  视她的,毫无疑问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情。对于爱情,礼貌是比仇恨更加彻底的

  决裂。没有人启发她,她全凭一个女人的本能悟到了这一点,这是女人无师自通

  的箴言。它用看不见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没一个女人对此是“文盲”。

  兄弟俩都上班后,她独自“留守”在他们的家中,尽一个名符其实的“看家

  婆”的种种义务。她常怔坐床边一两个小时之久,陷入无解的沉思默想和无边的

  忧情苦绪。而在他们下班之前,她给他们做好饭,烧好洗脸水。吃过饭,兄弟俩

  都从不在里屋多耽留一分钟。一道门坎,隔成她和他们的两个领地。

  一天早晨,她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

  了自己青白的头皮,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她

  被自己那种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她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

  满泪水,镜外的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 即使你变成了一

  个怪物你也不要哭! 你要刚强你要刚强……

  他恰恰在那一时刻走进屋里,仿佛从她身上发出了一道无形的闪电,将他击

  得倒退了一步。她立刻弯下腰,捡自己落在地上的缕缕头发。捡完了,她已没有

  力量站起身来,也没有力量抬起来头来。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发瘫坐在地上了

  ……

  当她的意识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家……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家里,见她头戴一顶旧的单军帽,那是弟弟的,不知

  她从哪里翻着的。

  这几天,郭立强开始复习功课,每天晚上才不得不进入里屋。

  他和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一个悄无声息地两眼瞪着某处发呆。

  一个聚精会神地看书,演算,吸烟。他将闹钟定了时,到十点,铃声一响,他便

  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进来。

  昨天晚上,他刚走到外屋去,又要进里屋来取放在桌上的烟。

  她却已经将里屋门插上了。

  并不是为了防范。不,绝不是! 防范他? 她连这样想也没有想过,何况她是

  没有任何理由防范他的,因为法律已经宣告了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对于这

  一点也是认可了的。何况这是他的家,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时进里屋。

  她立刻给他开了门。

  他走进来后,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她像严重侵犯了别人的权力似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桌上拿起烟便走。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她又说:“我明天一定去找他,

  一定让他来接走你……”

  “不! ……”她叫喊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听到大人威吓地说,要让魔鬼将自

  己带到一个什么十分可怕的地方去。虽然他的话中毫无威吓的成分……

  此刻,她仍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鞋尖。

  这双猪皮皮鞋还是在婚礼那天开始穿的,穿后一次也没打过油,已经很肮脏

  了,还沾有她的血滴。

  7

  她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她感到无比孤独,仿佛是坐在一条小

  小的木舟上,木舟漂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有他在眼前,她似乎感到那

  种咄咄逼人的从四面向她压迫而来的孤独减少许多许多。虽然他每天晚上一走人

  里屋,便坐到桌前去,直至离开不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觉得他的

  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

  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 哪怕是仇人! 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

  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

  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

  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 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

  嚓、嚓、嚓……

  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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