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看见她,她便立刻低下头,像自惭形秽的麻风病人一样逃进屋去。他们
想从他脸上获得信息,满足好奇心。可他脸上既没有新婚后的和美表情,也没有
蒙受奇耻大辱的可怕阴云。他一如既往,对所有的邻居都很礼貌,很客气,见面
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们“大爷”、“大叔”、“大娘”、“大婶”……
只有从郭立伟脸上,他们才获得一点反馈。这个当弟弟和当小叔子的,常常
以一种警告的目光回敬邻居们好奇的目光。那种目光的含意是——谁若敢议论我
们家,我就对谁不客气! 于是好奇的邻居们得出结论——她——依然是他们家的
人。但邻居们总还不免觉得,在那兄弟俩歪斜的家门内,经历了婚礼那一天的花
圈事件之后,居然还能进行着正常的、安静的、平和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门内,处境最尴尬,最难堪,内心世界最复杂的,并不是郭
立强,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伟,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认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张结婚证书,以我们共和国的庄严法律的名义,将她和这兄弟俩组合在一个家
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礼上被烧毁的花圈,以一个,不,它代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
知青的情绪和心理,无声地发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毁了那张结婚证书的法律力
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础。这个古老而无懈可击的逻辑,时常使她独
自悲哀地暗想:不仅仅是一个王志松,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都会谴责我,唾弃
我,包括他。他虽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后,待她以礼,但他内心深处肯定是极其蔑
视她的,毫无疑问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情。对于爱情,礼貌是比仇恨更加彻底的
决裂。没有人启发她,她全凭一个女人的本能悟到了这一点,这是女人无师自通
的箴言。它用看不见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没一个女人对此是“文盲”。
兄弟俩都上班后,她独自“留守”在他们的家中,尽一个名符其实的“看家
婆”的种种义务。她常怔坐床边一两个小时之久,陷入无解的沉思默想和无边的
忧情苦绪。而在他们下班之前,她给他们做好饭,烧好洗脸水。吃过饭,兄弟俩
都从不在里屋多耽留一分钟。一道门坎,隔成她和他们的两个领地。
一天早晨,她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
了自己青白的头皮,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她
被自己那种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她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
满泪水,镜外的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 即使你变成了一
个怪物你也不要哭! 你要刚强你要刚强……
他恰恰在那一时刻走进屋里,仿佛从她身上发出了一道无形的闪电,将他击
得倒退了一步。她立刻弯下腰,捡自己落在地上的缕缕头发。捡完了,她已没有
力量站起身来,也没有力量抬起来头来。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发瘫坐在地上了
……
当她的意识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家……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家里,见她头戴一顶旧的单军帽,那是弟弟的,不知
她从哪里翻着的。
这几天,郭立强开始复习功课,每天晚上才不得不进入里屋。
他和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一个悄无声息地两眼瞪着某处发呆。
一个聚精会神地看书,演算,吸烟。他将闹钟定了时,到十点,铃声一响,他便
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进来。
昨天晚上,他刚走到外屋去,又要进里屋来取放在桌上的烟。
她却已经将里屋门插上了。
并不是为了防范。不,绝不是! 防范他? 她连这样想也没有想过,何况她是
没有任何理由防范他的,因为法律已经宣告了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对于这
一点也是认可了的。何况这是他的家,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时进里屋。
她立刻给他开了门。
他走进来后,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她像严重侵犯了别人的权力似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桌上拿起烟便走。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她又说:“我明天一定去找他,
一定让他来接走你……”
“不! ……”她叫喊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听到大人威吓地说,要让魔鬼将自
己带到一个什么十分可怕的地方去。虽然他的话中毫无威吓的成分……
此刻,她仍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鞋尖。
这双猪皮皮鞋还是在婚礼那天开始穿的,穿后一次也没打过油,已经很肮脏
了,还沾有她的血滴。
7
她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她感到无比孤独,仿佛是坐在一条小
小的木舟上,木舟漂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有他在眼前,她似乎感到那
种咄咄逼人的从四面向她压迫而来的孤独减少许多许多。虽然他每天晚上一走人
里屋,便坐到桌前去,直至离开不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觉得他的
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
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 哪怕是仇人! 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
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
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
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 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
嚓、嚓、嚓……
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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