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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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

  深的羞愧。她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慰藉,连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一个男人

  的起码的慰藉也没带给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负担,也许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

  负担。这想法如同老鼠嗑木箱一样啃咬她的心。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身旁,从他手指间抽出了那截烟,捻灭在烟灰缸

  里。她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浓密而蓬乱。他的脖子很粗壮,由于头微垂着,

  显示出有韧力的曲线。她想:他真是一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脖子,是

  绝不会在生活面前轻易低下头来的。

  她又俯视着他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虽然

  放松着,却使她感到,在睡梦中用力一握,也肯定会将什么坚硬的东西握碎。

  这只手曾爱抚过她。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当这只手以前握住她的手时,她便从内心里产生要

  求被爱的强烈渴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每次都不能够不闭上眼睛,

  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她心中也无法忘掉“王志松”

  这个名字。但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成为渴望爱抚的心理要求的变奏序

  曲。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

  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

  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

  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

  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

  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

  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强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 使

  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咄咄逼人的仿佛从四面包

  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

  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

  男人的心! 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

  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

  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床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 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

  样长久维持吗? ”

  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 ”

  “不……”她依旧{ 氐垂看头。

  “为什么不? 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 ”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

  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

  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

  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

  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

  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

  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 王志松,王

  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 ……

  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

  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

  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 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干? 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干得了那么重的活! ”

  “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 ”

  “不行! ”

  “哥,你一定要听我的! 你一定要争取考第一。这不是全国高考,捣鬼的名

  堂多了! 考第二第三,别人把你顶替下来,你也没处讲理去! ……”

  “别说了,快睡觉吧! ”

  她走到外屋去,对他说:“你应该听立伟的话,明天开始,让我顶替你去上

  班吧! ”

  “你? ……”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 ……”

  她比他更加坚决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离开你的家! ”

  “去找他? 你早该如此! ”

  “不去找他,去流浪! 去讨饭! ”

  这时,外面传来宣传车的广播声:

  “全市公民请注意,全市公民请注意,市公安局颁布特殊治安令,从明日起,

  晚十点以后,行人必须随身携带工作证件。对可疑者,公安人员有权进行盘查或

  者拘留……”

  广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各街道委员会,各派出所,要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实行认真严肃的注册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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