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柳执拗地说:“不行!你都给姚局长吃了那么多次小灶,我也强烈要求吃一次小灶。”
李一泓不好意思起来,指着操场,成心岔开话:“同志,你那儿怎么又开工了啊?”
杨亦柳走到护栏前,兴奋地说:“趁着假期,改造操场!开学那一天,我要再给学生们一个惊喜!”
“这么一折腾,又得花不少钱吧?”
“怎么能说是折腾呢?这叫能力。钱不是问题。国家的教育经费,用在人民的教育事业上,谁能力大,谁当然申请下来的多。现在国家重视教育,高帽子给官员们一戴,请求特批点儿教育经费还难吗?”杨亦柳看看李一泓又说。
“你啊,亦柳,难怪人人都说你是女强人!”
“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啊?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贬损我了吧?”
“没有,你多心了。”李一泓回答得特庄重。
“有人贬损我也不在乎。市重点中学不是我杨亦柳的私立学校。它是本市政府的教育产业。反正我是一心为公,宠辱不惊。”杨亦柳伏在护栏上,望着校园,深情地说,“二十五六年前,我从省师大一毕业,就分到这儿来当教师——全校最年轻的一位女教师。我把这所学校当成我的第二家。那时,它只不过是一所普通中学。一个破败的院落,几排老旧的砖房,自从我十几年前当上了校长,整天为这所学校多思少眠,几乎操碎了一颗心。没有我杨亦柳,它哪儿有今天这规模,这面貌……”
来到办公室里,杨亦柳接了个电话:“他就在我这儿……你为公家省点儿电话费吧,我替你转告……”
放下电话,杨亦柳问:“你猜谁打来的电话?”
“谁?”
“姚局长。要说老姚这一位工商局长,人家当得还就是称职。昨天夜里,人家亲自率领市场督察人员堵在公路收费站那儿,结果真被他们堵了个正着。满满四卡车伪劣大米被扣住了,可惜四个押车人跑了三个,只逮住一个……”
李一泓如释重负:“这我就放心了。”
杨亦柳转移话题,又说:“一泓,有件事儿也闹得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也得像对别人一样,必要时为我排忧解难。”
李一泓诧异:“唔?你还需要我排忧解难?”
杨亦柳叹了口气:“省里对我们安庄一中也很重要。全省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无论如何不能总让一所私立中学占着吧?那主管教育的官员多没面子?所以省里批给了我们安庆一中两千多万元,要求我们一中在各方面都朝着全省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努力。你想这对我是多大压力?那样一所中学,不是单靠升学率就能被承认的,教学环境也是重要标准。可偏偏咱们市政协里,有些人莫名其妙,一次次阻拦着不许那两千多万元划到我们账上……”
李一泓转脸看杨亦柳,听得很认真。
杨亦柳说:“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无非这么几种声音——教育公平啊,锦上添花啊,一枝独秀啊!一枝独秀就一无是处了?最起码提升了安庆市的知名度吧?你可要在政协支持我们一中……”李一泓忽然推一下杨亦柳,指问:“那怎么回事?”
窗外——在一幢小二楼那儿,正有几名男生顺着用床单结成的带子坠下来。
杨亦柳走到了露天走廊上,大声又严厉地喊:“你们想造反啊?!”
几名男生抬头望了她一眼,竟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这一幢楼大步走来。
敲门声——轻轻的,听来挺有礼貌的敲门声。
“什么事儿,说吧。”杨亦柳说。
“我们不必说……”
“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您看了就知道了……”周家川掏兜,没掏出什么来,掏遍所有的兜,还是两手空空,他急了,嘟哝,“咦,怎么不见了呢?哎,是不是不在我这儿啊!”
“在我这儿!”一名男生叫起来,上前一步,将一页折了两折的纸放在桌上。
杨亦柳看着那名男生:“展开,这也是礼貌。”
那名男生默默将纸展开,推向杨亦柳面前。
李一泓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纸来看——“转学申请”四个字赫然入目,纸下方是男生们各自字体不同的签名。
李一泓放下纸,转身面对窗外,背对男生们和杨亦柳。看得出,他陷入了沉思……
“校长,您愿意知道这一所中学对我们最有害的那一种教育是什么吗?”周家川的声音充满冷傲。
“请您听清楚,这里对我们最有害的教育那就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们,只有考上名牌大学才能成为不普通的人,而考上了普通大学的人只配一辈子过普通人的生活,连大学都考不上呢,那人生简直就没有了任何希望可言。现在我们已经统一了思想,我们认为——凭我们的学习情况,转到任何一所中学去,考上一所普通大学是根本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我们不在乎将来过普通人的生活,更不怕过普通人的生活。恰恰相反,我们还很尊重过普通生活的普通人。中国有十三亿多人口,过不普通生活的人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我们将来能成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人,已感到万分的幸运。对此我们无怨无悔——以上便是我们一起要求转学的理由。”
周家川向杨亦柳深鞠一躬,率先转身离去。顷刻间,几名男生全走光了,最后走出去的同学,没忘礼貌地将门轻轻关上。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李一泓踏下楼前台阶,走到自行车前,双手放在车把上,却没立刻翻身上车,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儿。周家川等几名男生停止打篮球,在远处望着他。
他终于骑上了自行车,可没骑多远,又下了自行车——自行车链子掉了。他蹲下身,卡上链子,掏出手绢擦手,那一封农村小学校长写给他的信从兜里带出,掉在地上。他却并未觉察,重又翻身上车,骑出了校园。
李一泓骑车来到文化馆院门前,小刘等几名同事在往卡车上装成捆的书。
他走入齐馆长办公室,放下手拎包,站在一面墙前,看着本市的地图,并在图上指点着,然后用铅笔在一页白纸上画出某村到某村的路线图。
做完这些,他坐在桌前,又陷入沉思,掏兜,却没有掏出那封信来。翻手拎包,翻了个底儿空,还是没发现那封信。
齐馆长刚好进来,见状奇怪地问:“丢什么了?”
“一封信,很重要。”
李一泓心烦意乱地接过烟,紧锁眉头地吸着。
“听小刘说,你也要去?”
“我去,我一定得去——我好几年没到过远点儿的农村了。”说罢,李一泓猛地站起,按灭了烟,拎上他的包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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