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嘱咐:“多带一桶汽油。我下午两点准时过来,千万等我!”迈出门去,走了几步,转身又大声说,“必须等我!”
李一泓在杨亦柳家门前下了自行车,见院门上挂着锁。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走来,问:“是文化馆的老李吧,找杨校长?”
“是啊,想问她点儿事。”
“住院了。”
李一泓愣住。
“听说心脏病犯了,是被学生气的。刚才到家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开来了……”
在狭长的小巷里,李一泓推着自行车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
用防雨布罩住书捆的卡车从文化馆门前开走,日西时分,开到一所农村小学校前——没有围墙、没有校门、并排三间低矮的土坯小屋,再加一小块平地而已。平地的边上,有一光溜溜的拐杖似的树干,看上去立在那儿有年头了。平地上再无一物,情形萧瑟而又孤寂。
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从驾驶室跃下,一名中年男人和一二十来岁的姑娘迎上前来。中年男人真诚又有几分诚惶诚恐地说:“辛苦,辛苦!”转身吩咐那姑娘,“敲钟,让同学们出来列队,举行欢迎仪式!”
于是,那姑娘去敲挂在树干上的铁锨头。
随着“钟声”响起,从教室里跑出些大小学生,一个个穿得不像孩子样,在女老师的指挥下,列队。
女老师喊:“立正,唱国歌!”
齐馆长急忙制止:“哎哎哎,校长,国歌咱就不要唱了,太郑重了,太郑重了……”
校长说:“不唱国歌了?那好,依您。听我们学生念一首欢迎的诗吧,他们专为欢迎你们写的。你们如果连听都不听,他们心里会难受的……”
齐馆长看李一泓一眼,李一泓点点头,二人走到那些神情木讷而又卑怯的孩子们面前。
于是,孩子们齐声朗诵:
欢迎你,送书的人!
书就是灯——文化的灯,知识的灯,文明的灯……
欢迎你,点灯的人!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给我们吧,快快给我们吧……
在孩子们的朗诵声中,小刘一手拎一捆书走了过来,却不知该将书放在哪儿。
校长说:“就放地上吧,没事儿。”
小刘将书放在地上,又从卡车上取下两捆书,也拎过来放地上。等孩子们朗诵完毕,李一泓三人与孩子们互相摆手,转身向卡车走去。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一齐向孩子们转过身去——书捆已然散开,孩子们在争夺所喜欢的书,一个孩子在争夺中咬另一个孩子的手,另一个孩子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校长和老师将两个孩子拉开,分别训斥着……
卡车行驶在一条土路上。驾驶室里,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追着卡车,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点灯的人啊,欢迎你,
为了你带来的每一样东西,
我们感激,我们敬礼!
如果正赶上下雨,
你的鞋子沾了这里的稀泥,
我们还要轻轻地说
对不起……
齐馆长按一下开关,驾驶室响起女歌星宣泄般的歌唱,歌声压住了孩子们的朗诵。
坐在中间的小刘心烦地将播放系统关了,孩子们的声音似乎又响起: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齐馆长显然也很烦,再次按一下开关,女歌星的歌唱又响起……
小刘似乎对齐馆长说了一句恼火的话,齐馆长似乎也回了一句恼火的话。李一泓也恼火起来,也大声吼了一句什么话,齐馆长和小刘安静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卡车停在了一所中学的校园里。同样的一排平房,只不过是砖的。从窗子里,可见烛光点点。
雨,仍下着……
一间教室里,几十个男女中学生们坐在座位上,几捆书已摆在讲台桌上,但捆书的绳子已解。
一位中年男老师在向李一泓们解释:“村里经常有人拖交电费,结果呢,我们学校就受牵连。一停电,我们就得点蜡烛……”
李一泓三人湿淋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师说:“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市文化馆的同志冒雨给我们送来了这么多书!”
学生们机械地鼓掌,然而表情都那么漠然。
等掌声停歇了,老师接着说:“现在,从这一排开始,按顺序到前边来挑书。每人只能挑一本。挑了就回宿舍继续学习。”
于是一名男生首先上前,一手秉烛,一手挑书,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他问小刘:“有物理方面的高考参考书吗?”
小刘犯难了:“这……我不知道……”
老师训斥:“你挑起来有完没完?”
那男生失望地摇摇头,一本书也没拿,走了。
接下来的一名女生,如获至宝地挑走了一本《英语学习窍门》,下一名女生挑走了一本《高考政治题大全》……
一名男生无奈地挑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教室外传进那男生的话:“真倒霉,这种书对我有什么用?给你吧!”
“不要,哪儿有时间看!”是一名女生的声音。
李一泓三人互相望望,表情都不自然了。
最后一名女生也秉烛离去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一支烛,分明是老师的——而桌上,剩下的书仍很多,重叠相压。
老师不好意思地说:“齐馆长,委屈你们,今晚只能让你们和学生挤在一块儿睡了。”
三个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陋的学生宿舍,一套被褥紧挨一套被褥,齐馆长和李一泓躺在大通铺的一端,离他们最近的窗台上,一小截蜡烛在燃着。
“老李,睡着了吗?”
“没有,几点了?”
齐馆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细看后说:“快一点了。这些学生,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玩命啊!”
“你记着,明天走之前,把咱们三个人身上多余的钱都留下吧,让老师给学生们买些蜡烛分分……”
“行。”齐馆长应得很痛快。
告别时,老师对李一泓说:“允许我说几句没原则的话啊,虽然,他当年受处分了,但我们贫穷农村这些教书的人,心里还是挺尊敬他的。当年,他那也算是带头为民请命啊,只不过,没能获得有些人的理解……”
李一泓从内兜掏出张纸,展开了递给老师,问:“按这么走,能去成不?”
老师看了看,说:“能,也只有这么一种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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