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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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关照过:等大爷回来,提到那件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意会到此,索性不问。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在想,妻子随和宽厚,生性好强;不是那种心地狭隘,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说她会自尽,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

  得找个什么人谈谈?此念一动,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绅,画得一笔好花卉,写得一手好小楷,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实上,全家上下,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内,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不到十个人;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动辄白眼向人,敬而远之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他五十未娶,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李鼎只要一放了学,一定去找这个“绅哥”。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将李绅派到扬州,照料书局;一去数年,再回苏州时,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袴,声色犬马,无所不喜;光是搞一个戏班子,添行头、制“砌末”、请教师,就花了三万银子。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陪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州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分,品级虽低,却能专摺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分。若是下五旗的包衣,那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招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那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的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坛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陪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的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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