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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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滩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地。“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嘛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那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崇崇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那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

  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戛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撩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分,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那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来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饧,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地,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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