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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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稍做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地。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作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连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即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为最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画,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那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那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是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致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蹧蹋掉!”

  “别那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儿,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别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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