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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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那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词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说:“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那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看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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