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呶一呶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那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下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管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开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好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X,你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不过,他的本意,亦无非因为兰桂姐所聚的不义之财甚多,弄她两口皮箱的东西,也就罢了。所以虽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证据,亦并不想在这上头掀起风波,此时由于兰桂姐语出不逊,“报应”二字触犯此辈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变计,预备好好掀一掀老案。
当然,先得料理妙红之事。一声吩咐,即刻传到,妙红已如吃了“定心丸”,态度从容得很。进来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说一声:“余头,你老人家好!”
“你叫妙红?”余头问说。
“是,花名妙红。”
“你在那个鸨儿家?”
“喏,”妙红指着瑟缩在一旁的兰桂姐说:“在兰桂姐那里多年了。”
“我告诉你,有个太湖强盗供出来,有三只箱子窝藏在兰桂姐那里,今天起出来了。本来因为你在她那里多年,想问问你,平时有没有鬼头鬼脑,行迹可疑的人,在她那里进出,如果有,是什么样子。现在,”余捕头重重地说:“不必了!”
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异,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妙红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地答一声:“是。”
“兰桂姐说,这三只箱子不是贼赃,两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所以传你来问;你看,那只箱子是你的?”
“这一只。”妙红毫不迟疑地指出来。
“你不会认错?”
“自己的箱子,怎么会弄不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余捕头沉下脸来说:“如果箱子里的东西你说得不符,你跟她一样要吃官司。”
“这——,”妙红急忙声明:“东西太多,总有些记不起来,或者记错了的。”
“这不要紧。十样记得七八样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一定记得。”
“好!你说。”余捕头转脸叮嘱:“小黄,你听仔细。”
于是,妙红静静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报出来;叫小黄的那个后生细细检点,始终不曾开口。
报了有十几样,余捕头挥一挥手说:“好了,打开箱子来看。”
开箱检点,妙红所报,件件都有着落。余捕头吩咐不必再看,照旧将箱子关好。
“这只箱子是你的,你具结领了回去。”余捕头说:“你有没有保?”
妙红喜出望外,连连答应:“有,有!”她笑颜逐开地说:“余头,我真正感激不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老人家?”
“用不着你感激。我是公事公办。带下去!”
妙红复又深深下拜,称谢不止,然后随着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实替她料理一切。
“现在要轮到你了!”余捕头说:“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说得不错,我公事公办,照样发还。”
听得这话,兰桂姐心头一宽;点点头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时已走来两名捕快,先将皮箱抬到中间;兰桂姐一大串钥匙是坐卧不离的,正从钮扣上解下钥匙圈要找寻时,有个捕快,已“当”地一下,用手中的铁尺把锁敲掉了。
“你一样一样说。”
“是!”兰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说:“翡翠金镶镯子一只;珍珠——。”
“你慌什么!”敲锁的那个捕快暴声呵斥:“头儿不是关照过,叫你一样一样说?等找到镯子再说第二样。”
兰桂姐只好不作声。那两个捕快打开箱盖,一阵乱翻,找到一只碧绿的金镶玉镯,举以相示。
“是不是这个?”
“是!”
“好!说第二样。”
那捕快像抛弃废物似地,看都不看,将玉镯往砖地上一丢;只听“呛啷啷”一阵响,玉镯碎成七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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