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桂姐心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怒火烧得她脸红如火,汗出如浆,不过她到底是积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倘或稍欠沉着,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变,所以强自保持镇静。
识得厉害的兰桂姐,心里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践,蹧蹋了两箱子的衣饰,也就无事了。所以将心一横,只是想一样,报一样;随那两名捕快在箱子里乱翻乱摔,视如不见。
等她再也想不到,报不出,两只箱子里,都还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动手的捕快便将摔得满地的东西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举起箱子翻过来向下一倒,然后随手一捡,拾起一本皮护书;此物入目,兰桂姐立刻记起物主,不过她觉得是不相干的东西,不必急急于表明,且看一看再说。
那知余捕头不问他物,偏偏就注意这本护书:“那是什么?”他转脸说道:“小黄,你拿过来看看。”
小黄一看,本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紧张了;双眼乱眨,仿佛很困惑似地,然后走到余捕头身边,耳语了一会。
他是有了新的发现;余捕头却是故意做作。这本护书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已经看过;本想马虎了事,只为兰桂姐出言不逊,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把柄,掀起一场风波来。
“你怎么会有这本护书?”余捕头问。
兰桂姐不能不说实话了,“是潘三的东西。”她说:“有一次忘记在我那里,我随手替他收了起来的。”
“那个潘三?”余捕头明知故问。
“就是吴县班房里的。”兰桂姐特意点他一句:“他也常跟余头在道前街吃茶的。”
“是他!不错,我跟他在茶会里常常碰头。不过,我想不到他是这么样一个人?”余捕头又转脸交代:“小黄,录供。”
兰桂姐也听潘三谈过衙门里办案的情形,一看要录供,便知事态严重,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该杀该剐没有你的事!”
语气很温和,却比暴跳如雷更来得令人胆战心惊——居然要杀要剐,潘三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兰桂姐惊悸之余,也不免困惑。
“你认不认得字?”余捕头问。
“只认识数目字。”
“倒巧!”余捕头说:“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正好是数目字。”
余捕头将护书中取出来的一张纸;指点给小黄,让他拿给兰桂姐看。
“你认!”小黄指着问:“什么字?”
“廿一、廿二。”
“不错,张廿一、张廿二。”余捕头问:“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实话?”
“一个字都不假。”
“潘三呢,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两个人?”
“没有。”兰桂姐摇摇头,“我罚咒,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有个名字,你总听见过;朱三太子?”
“余头,没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们这碗饭的,那里晓得什么朱三太子?只晓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个脾气好,肯花钱的好户头。再说,我也不识字,只当潘三这本护书里头装的是什么地契借据,值钱的东西,所以代他收了起来。好在潘三天天在吴县衙门当差;请余头把他叫了来一问就都清楚了。”
余捕头没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没有能将她吓倒;听她这一番话,理路清楚,态度泰然,看来再拿话吓她,亦无用处。不过她要想脱身事外,却没有那么便宜。想一想,只有一个藉口可以把她关起来。
“当然,”他说:“公事公办。潘三虽是熟人,案子太大,那个也担待不起。不过,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这种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紧东西,他为什么不老早毁掉,免得留个把柄;又不好好收起来,随随便便丢在你那里?情理上太说不通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要问潘三自己。”
“不错!要问潘三。等他来了,三对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确是不知情,我替你在书办大爷、刑名师爷;跟大老爷面前说好话,放你回去。”
兰桂姐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央求着说:“不与我相干的事;余头,请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随传随到。”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那么,”兰桂姐急出一句话:“我寻保人。”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这件案子,不是什么钱债官司,保人大不了赔钱;谋反大逆的案子,那个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这两句话却真把兰桂姐吓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红还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语无由;倒是妙红还念着香火之情,等温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领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门,急着要想法子救兰桂姐。
“你有什么法子救她?”温世隆说:“你不要傻,难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走,走,我送你上船。”
“我的随身衣服还在虎邱——。”
“算了!算了!随身衣服算得了什么?到了南京,曹织造那里的绸缎,比我们苏州的还好,宁绸、宁缎,佛四爷替你去要几十匹来,新衣服让你一辈子都穿不完。”
※※※
张廿一、张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关。当年缉捕这两个人的案子,就是潘三办的。余捕头打算诬告他曾受张廿一、张廿二的贿。但要翻这笔老账,光靠余捕头的力量,是翻不起来的。捕快上面有刑房书办;刑房书办上面有刑名师爷,不打通这两关,无能为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你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那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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