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幕宾对看了一眼,仍旧由沈宜士作答:“旭公请安心静养。果然有事,请随时招呼;今晚上我们都不回去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小鼎,你叫人好好伺候。”
※※※
三更已过,在客房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已有了倦意,正待解衣归寝时;李鼎奉父之命,亲自来请他们到上房相见。
所谓“上房”是四姨娘的卧室。沉、李二人,相从李煦多年,进入内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而李煦一向倾心结客,此时隐然有大祸临头之感,期望沉、李能够出死力相助,自然更要表现得亲如家人,所以特地关照四姨娘,不必回避。这一来,使得沉、李二人,越发局促不安了。
四姨娘却真不愧为李煦得力的“内助”,落落大方地含笑招呼:
“两位请这面坐,暖和些;说话也方便。”
四姨娘是在床前白铜大火盆旁边,设下两张椅子;一张大茶几上,除了茶以外,还摆着两干两湿四个果盘。虽是寒夜,待客之礼,丝毫未忽。
等坐定下来,李果望着拥被而坐,脸色憔悴,双眼犹肿的李煦,向李鼎问道:“张大夫怎么说?”
他指的是张琴斋;“不要紧;”当着父亲的面,李鼎自然说些令人宽心的话,“一时的心火,也亏得老人家的体气壮;张大夫用的是六味地黄丸。”
“实在是要多休息。”四姨娘接口说道:“不过心里有事,不说出来,反而睡不安稳。夜这么深了,还打搅两位,真是过意不去。”
“那里的话?”沈宜士与李果,同时欠身相答。
“你预备吃的去吧!”李煦向四姨娘说:“这里有小鼎招呼,你就不必管了。”
于是,四姨娘叫锦葵为李鼎端了张小板凳,让他在火盆旁边也坐了下来;然后向客人道声“宽坐”,才到她自己的小厨房中,督促丫头,预备消夜的点心。
“唉!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事情是很清楚的了!只不过,皇上是怎么去的,还不知道。”说着,李煦又泫然欲涕了。
“爹!”李鼎着急地说:“又要伤心了!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
李煦顺从地点点头,取起枕旁一块白绸大手巾,擦一擦眼泪说道:“除了大阿哥脑筋不清楚;二阿哥后来性情变了,暴躁乖僻以外,在皇上跟前的阿哥们,没有一个敢不听皇上的话。倘或皇上的遗命是传位给四阿哥;这话又是当着各位阿哥的面,亲口说的,就决不会有争执,更用不着关城。所以,我心里很疑惑——,唉!”他痛心得一张脸几乎扭曲变形了,“我真想都不敢想!”
他的神态与声音,使得听的人都震动了;“旭公,”沈宜士吃力地问说:“你的意思是皇上被……被——。”
他那个“弑”字未曾说出来,大家却都领会了,“这句话不好轻易出口!”李果神色严重地说:“最好从此不提。”
“是的!”李煦用嘶哑的声音说:“两位请过来。”
于是沉,李二人起身绕过火盆,到了床前,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拖了张凳子,面对李煦而坐,都是倾身向前,等待李煦开口!
“这个,”他伸开左掌,屈起拇指,作了个“四”的手势,“虚伪阴险是有名的;一定不知道怎么拿隆科多勾结上了,假传遗命。八、九两位,大概还有三阿哥,自然不会心服;此刻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局面?不过,我想,隆科多有两万人马在手里,京里谁都闹不起来;如今要关城,为的是怕走漏消息。有一个人必得瞒着。你们倒想!”
“是在西宁的那位?”李果问说。
“对了!防他会起兵。可是,难!”李煦摇摇头,一连说了三个“难”字。
这难处只有深知亲藩家的李煦,才能体察得到;不过沈宜士因为跟李绅长谈过几次,对西南的局面,颇有了解,所以亦能约略意会,便即问到:“旭公,难在有人箝制,是不是?”
李煦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知道能箝制恂郡王的是谁?”
“自然是四川总督年羹尧。”
一听这话,李煦面现惊诧之色;“原来你亦明白!”他又感慨了,“果然如此,可真是人心难测了!”
“我是听缙之兄谈过,说年制军原是雍亲王门下;因为这个缘故,恂郡王亦拿他当心腹看待。而年制军不免跋扈擅专;所以这年把以来,宠信大不如前了。不过,据缙之兄说,年制军对恂郡王倒是很恭顺的。”
“表面恭顺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又是一回事。如今我可以断言,如果有了争执,年某人一定站在雍亲王这面,而且会出死力。因为他不但是雍亲王的门下;而且是雍亲王的至亲。他的胞妹,就是雍亲王的侧福晋。”
“原来还有这么深的关系!”李果问到:“照此说来,年制军能久于其位,自然有雍亲王的维护之力在内?”
“岂止于维护?雍亲王曾经力保过。”李煦双眼望着帐顶,落入沉思之中;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谈得差不多了吧!”四姨娘悄然出现,“快四更天了,吃点什么都安置吧!”
“先消夜吧!”李煦接口说道:“一面吃,一面谈。”
四姨娘无法劝阻,只有让丫头在李煦床前支一张活腿桌子,把消夜的酒菜点心,端了上来,却悄悄向李鼎使个眼色,把他调出去有话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大不了得的事?我问他,他只说:你不懂!什么事我不懂?”
“听说是皇上驾崩了!”
刚只说得这一句,发觉四姨的神色已变。李鼎能够体会得到她的心情;皇帝虽远隔万里,深在九重,而且她亦只是在乘舆最后一次南巡时,悄悄偷觐过天颜;但以受恩太深太厚,在感觉上皇帝便是慈祥恺悌,荫庇晚辈无微不至的尊亲。一闻哀音,岂有不悲从中来之理?
只是这一来,必然又触动父亲的伤感;所以他急忙阻止:“四姨,别哭,别哭!”
“唔!唔!”四姨娘捂着自己的嘴,尽力忍住自己的哭声;然后又问:“那么,十四爷不就要登基了吗?”
“不!情形大变了!恐怕是雍亲王当皇上。”
听这一说,四姨娘如遽然失足一般,遍体冷汗淋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都落空了吗!”
李鼎恍然大悟,父亲为何吐血?正就是为此!于是他也像四姨娘一样,透骨冰凉,也想哭了。
“消息到底真不真呢?又是‘听说’,又是‘恐怕’,为什么没有准信儿?应该赶快想法子去打听啊!”
李鼎觉得,大家谈论了半天,还不抵四姨娘这句话实在,便定定神说:“对!我跟爹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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