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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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那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作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决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那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而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着,那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钜,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深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以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得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辗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轻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那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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