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俯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俯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词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作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俯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俯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覆:“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俯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俯越发不便进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俯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俯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俯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俯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已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俯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俯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杀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俯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那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份?”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俯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静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俯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俯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邱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不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怎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俯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那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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