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常时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那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
“饭后还斗不斗?”
“不斗了。”
“那就走吧,给老太太开饭去。”震二奶奶转脸说道:“表叔,我请你吃宵夜吧!刚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里催请;知道是在我这里,把话转了过来,请你去喝酒。”
“这样也好。”
震二奶奶把脸又转过去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等锦儿一走,她才向李鼎轻声说:“你先到老太太那里打个弯,倘或老太太问起,你就说你替四姨娘带话来给我;我抓你的差,写年礼的单子。”
“我知道。”
“别忘了,我请你吃宵夜;你可留着量。”
“嗯,嗯,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李鼎问道:“回头我怎么来?”
“你带的小厮叫什么?”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说。
“叫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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