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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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在你外房?”

  “不,他跟沈宜士带来的听差,都让你们这里的门上邀了去;也是作客去了。”

  “好!”震二奶奶说:“回头我会派人来招呼你。”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宁是曹家的一个“家生子”,但也须眉苍苍了;掌灯迎了进来,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着。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词色;看他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说:“你也坐嘛!”

  “没那个规矩!站着好。”

  “有什么关系!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宁笑了,“鼎大爷这么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门边。

  “你今年多大?”李鼎问道:“五十刚过吧?”

  “早过了!今年整六十。”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那年太老太爷奉太皇太后的旨,到这里来当织造;我娘随太老太太来了没两个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宁儿。”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只看你多少岁,曹家在江宁就是住了多少年。”

  “是!也可以这么说。中间虽空了几年也是马老太爷接着,跟一家人一样。”

  这是指曹玺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殁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宁织造;以后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过曹宁却始终在江宁织造衙门,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谁想得到,一生下来到今天,牙都掉了没有动过窝儿;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由他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语:“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两个三十年了,风水还不该转?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叹口气:“唉!”

  不但叹气,而且面有忧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于窥伺人意,也懂得怎么样应付;像这样的情形,不宜多问,也不宜打搅,最好是冷眼旁观,默然待命。

  因此,他试探着说:“鼎大爷怕是乏了?”

  “还好。”

  “鼎大爷还要什么不要?”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是!我跟鼎大爷告假。”曹宁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后面下房。有事开窗喊一嗓子,我就听见了。”

  “好!我知道。”

  于是曹宁拨了火盆,添了炭;又检点了茶水、预备了干点心,一切妥贴,方始轻轻带上房门,回自己屋里。

  李鼎独坐无聊,找了副牙牌在灯下“通五关”,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态语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话看来,显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岂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饮酒宵夜?

  这一点,震二奶奶自己当然已经想到了,而竟无顾忌;这跟白天饰词避嫌疑的态度,成了矛盾,又是什么道理?

  不解之事太多,一个一个一遍遍地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爷,鼎大爷,睡了没有?”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锦儿的声音,随即答说:“没有睡!”

  “老太太请!”锦儿的声音不低,“就走吧!”

  等他开了门出去,只见曹宁披着老羊皮袄,亦正自后面走了来;李鼎尚未开口,他已经在问了。

  “是老太太请鼎大爷?”

  “是啊!”锦儿神色自若地说:“只怕有紧要的事商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顺口问道:“是什么事?”

  “鼎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锦儿又说:“今儿晚上风大;可多穿一件。”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说:“要不,你进屋子来坐一坐!”

  “不啰!老太太等着,鼎大爷快一点儿吧!”

  李鼎答应着,将一件獭皮领子的“一裹圆”,披在身上,只见曹宁已经穿好了皮袄问道:“我跟鼎大爷等门。”

  “不用了!”李鼎答说:“既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回来得不会早;你把角门掩上就是。”

  “宁大叔!”锦儿接口:“请你把火盆灭了吧!火烛得小心。”

  “那,鼎大爷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天没有火盆还行。”

  “不要紧!”锦儿从容自如地,“送鼎大爷回来的时候,带两个烧红的炭结,续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说得也是!鼎大爷请吧!”

  锦儿是带了一个小丫头来的,两盏白纱灯,一前一后,高高举起,夹护着李鼎,穿长廊,绕曲槛,大家都未说话。

  直到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儿方始喊道:“小莲,你到厨房去等我。”

  小莲是走在前面,提着灯往小厨房而去,锦儿便移到前面,却又不走,直到小莲的人影光晕俱皆消失,方始开口。

  “二奶奶在等着呢?”她的声音很低。

  “喔!”李鼎无端一阵兴奋,两颊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格格作响。

  “怎么?冷?”锦儿问说。

  “不!走吧。”

  一走走到叉路口,锦儿突然将李鼎一挤挤到墙边;接着“噗”地一口,将纱灯吹灭,李鼎大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动作,正想动问,已让锦儿抢在前面发出声音。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灯灭了。你上那里去?送我一段路。”

  “我从震二奶奶那里来,正要回去。”

  “好吧!我们一起走;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点心的两个盘子取回来。”锦儿接着又问:“我们奶奶屋里还有谁在?”

  “没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关门上床,这个天气一个人睡——。”下面的话,李鼎就听不到了。

  李鼎暗叫一声“好险!”由衷地佩服锦儿的机智;能将这样一个一指头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如今呢?他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在想,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转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致会见怪;因为锦儿会说明经过,有这样一个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约,是情理中事。

  但这个念头旋起旋灭,始终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这样一个丫头,持着灯过来,逼得他非转身回去。无奈没有;只听得隐隐风送过来的声音:“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接着,梆子作响,伴以锣声,二更天了。

  怎么办?李鼎在心中自问,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时,发现有亮光来自身后;这就毫无考虑的余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转,进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松口气。

  “鼎大爷!”是如意的声音;她从黑头里迎上来问道:“锦儿呢?”

  “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不愿多说;只问:“二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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