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点点头,舀了一碗汤喝;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好些话,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就说?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来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认,但心事仍旧在心里;要先看看她的态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无非少几个钱花。”
“不!”李鼎觉得不能不辩,“如果只是我少几个钱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叹口气:“唉!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
“说出来徒乱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着急?”
李鼎倒并不是故意以退为进;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钉住了问,他也就乐得一步一步试探。说到这里,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罢,如果再问下去,他就要实说了。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装糊涂,也并不表示关切;只说:“事缓则圆,过两天慢慢商量。”
这是什么意思?李鼎不免自问;看样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说是事缓则圆?偌大亏空,如何可缓,如何得圆?
这样想着,愈觉郁闷;李鼎到底年纪太轻,还欠沉着。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怜惜;横一横心,决定谈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来跟我商量什么?是不是?”
“是!”李鼎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你说吧,她想借多少?”
这让李鼎遇到难题了!狮子大开口,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嗫嚅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了句:“要请你帮很大一个忙。”
“大到什么地步呢?总有个数目吧?”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我爹的亏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爷弥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迭连声地说:“我领表姊的情。”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放个交情给你。”震二奶奶说:“不过也要看你的运气。”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两笔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来多少?都借给你。”
“噢,”李鼎很谨慎地问:“多少呢?”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万。”
“少呢?”
“三万。”
李鼎大喜;有三、五万银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两语之间,便谈成了这件事,更觉痛快。双肩一轻,身子像飘了起来似地;不由得便离了座位,长揖到地。
“表姊,”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着;眉梢眼角,飘出一现忽隐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假话,我还成个人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站起身来,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间啯啯有声;喝完喘了口气,手扶桌角,背着李鼎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时候,更锣又响了;李鼎在这里已逗留了一个更次。
“不早了!”震二奶奶转过身来说。
“是的!”李鼎不情愿地说:“我该走了。”
“你怎么走法?”
李鼎一楞,不知她这句话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说:“自然是从中门出去;梁嬷嬷不是派了人在应门吗?”
“是的。本来你可以走备弄走的。”震二奶奶问道:“备弄的门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尽头,有一道夹墙,听人说就是府上的备弄。不知道门在那里?”
“由那面夹墙进来,左首有三道门,通三个院子;最后一道门推进来,就看到我这里了。”
“嗯,嗯!我懂了。”话一出口,李鼎才发觉有语病;所“懂”的只是备弄进出的方位,并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因而又补了一句:“表姊还有什么话?”
震二奶奶走过去将钥匙握在手里;背着李鼎说道:“记着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第三道门。”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将话听错了,但开那道门的钥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里,并未看错;亦就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听错。如今要考虑的是,应该作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却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锦儿,打灯笼送鼎大爷回去。”
于是锦儿点燃纱灯;另外找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火钵,好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续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终不给他有说什么私话的机会。
李鼎实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锦儿是不是无话不说?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则盲人骑瞎马般乱闯,会闯出一场大祸。
“请吧!”锦儿把纱灯举高了说。
“好!”李鼎灵机一动,故意这样道别:“明儿见!”
话是向震二奶奶说,眼却瞄着锦儿;看她眨了两下眼,颇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赶紧再回头去看震二奶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声音中带着不悦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锦儿一定会有话说;应该替她俩腾出一段工夫来。
“等一等,我要解个小溲。”他向小丫头说:“你带我去。”
就在院子里墙角落,有个上锐下丰,带门的木罩子,里面是一只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却仍旧要这么说,小丫头不敢违拗。只好带了他去。
果然,解衣转身之际,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对面在谈话了。李鼎这时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里,锦儿必有话说。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为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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