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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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拔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着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俐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颤,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那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钟,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副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俯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副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俯大惊;“那可不是闹着顽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副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俯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藉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检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帖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俯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俯,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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