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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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天,苏州亦已接到“滚单”,颁哀诏的礼部官员,定在第二天午前到达,巡抚吴存礼随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头转知全城文武官员,预备接诏。
苏州接诏,向来在齐门外万寿亭;有一定的仪注,由首府苏州府衙门,预备龙亭、彩舆、仪仗、鼓乐前导,吹吹打打地欢迎。但这是颁恩诏,或者其他需要“诏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书,倘是颁哀诏,譬如诏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不便奏乐,此外的仪注照旧。但这一次又不同了;因为称是称哀诏,实在是遗诏。在颁皇太后的哀诏时,颁诏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遗诏则颁诏的皇帝,已经仙去,礼制应该有所不同。
话是很有道理,但应该如何不同,却无人能够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颁遗诏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仪注。
于是斟酌再三,决定只用龙亭与仪仗,自然也不奏乐。全城文武官员,一早便已齐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后不用补子,暖帽上亦无顶戴红缨。一个个愁颜相向,泪痕不干;李煦的一双眼睛肿得如胡桃般大,从前一天接到通知开始,不知道哭过多少遍了。
一次次探马来报,“钦差”行至何处;到得近午时分,前面尘头大起;“钦差”素服骑马而至,看到龙亭,勒住了马,从人扶了下来,解下背在身上的黄包裹,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置入龙亭,然后在东首面南而立。
于是吴存礼领头行了礼;等站起身来,避到一旁,执事抬着龙亭到万寿亭;这时地方官员已抢先一步,在万寿亭中分东西向站好班;等龙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诏大礼,礼毕宣诏。
宣诏的“展读官”是临时找来的;苏州府的一名佐杂官儿,音吐宏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读文字典雅的诏书,不致于会念白字。
宣诏是跪读跪听,只是听者俯伏;读者长跪,双手高捧诏书,朗声高宣。
“诏曰。”展读官轻声一念此两字,里里外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于是,展读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从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天下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忌,为久远图计。庶乎近之。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下,作为告一段落;然后念入正文: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这时听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声音;是李煦又伤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声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紧捂着嘴,强自吞声,静听展读官往下再念:
然念自御极已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谨慎,未尝稍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
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悠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如舜虽称无为可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宁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辩的,清朝并未灭明,道是: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云:明与我国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安葬崇祯。昔汉高祖系泗上亭长,明太祖一皇觉寺僧;项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归于汉;元末,陈友谅等蜂起,而天下卒归于明。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逐也。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的人不由得收拾杂念,凝神侧耳,细听大行皇帝,自道为人:
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挽十五石弓,发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蕃,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尝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
听到这一句,知道下面要谈到嗣君了。由于大行皇帝驾崩,京城关闭九门,有好几天内外断绝的传闻,已证实非虚;嗣君缘何得位,猜测不一,所以对遗诏中叙到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听闻有误,几乎呼吸都屏闭了: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七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以及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饶余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协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典礼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于是巡抚吴存礼又领头行礼,此时已有人哭出声来;及至礼毕起身,只听首县衙门派来的礼房书办,高唱一声“举哀!”在场官员、隶役、兵丁,以及一切杂差人等,无不放声痛哭,抢天呼地,捶手顿足,其名谓之“躄踊”。
这本来是一种近乎做作的仪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泽,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赋的上谕;想到他年年拨钜款,修海塘、筑堤防、浚河道,种种孜孜为民的德政,不自觉心头发酸,眼中发热,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伤心;上了年纪的人,神虚气促,竟至昏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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