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朱二嫂很爽朗地干了杯;接着,她一面敬李鼎的酒,一面说道:“大爷有八九个月没有来了。”
“我记得清明以后,端午以前还来过。”
“不!大爷记错了,是清明以前;那时蕙林还没有嫁。”
“对了!”李鼎问说:“蕙林怎么样?嫁过去,日子过得不坏吧?”
“还不错。大太太为人很好的。”
李果知道,所说的蕙林,必也是船娘之一。素不相识,自不关心;便趁他们在叙旧时,细细打量朱二嫂,生得一张鹅蛋脸,富富泰泰的福相,怎么会作了寡妇?
就这一念怜惜,便又平添了几分好感。等她回身来应酬时,只见她脸上酒意初透,似乎每一根汗毛中都在冒热气;将皮肤薰蒸得又红又白,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年轻了好几岁。
“大丧穿孝,既不能穿红着绿,又不可能薰香傅粉;大家都是一张清水脸,谁是丽质天生,谁是粉黛装点,都显出来了。”
他这话是向李鼎说的,但朱二嫂当然能够领会,是在恭维她;不由得报以一笑,秋波微转,闪出异样的光芒,李果也是欢场中打过滚来的,心知自己的这两句话,碰在她心坎上了。
冷眼旁观的李鼎,见此光景,心里在想,午间不能让李果喝得过量;否则颓然一醉,送回客栈;到明朝黯然就道,岂不可惜?
于是他提议,午后凑一桌牌;酒留到晚上再喝。李果自表赞成,只是觉得牌搭子不容易找。
“容易,容易!大丧期间,八音遏密,停止宴会,好些玩儿惯了的人,闷在家里,无计排遣。牌搭子不但好找,而且还可以挑一挑;牌品不佳的,他愿意来凑局,我还不要他呢!”
李鼎果然很挑了一番,才提笔写下两个人的地址;将柱子唤了来,有所吩咐。
“你到吴四爷跟张五爷家去一趟,说我在这里等;请他们马上就过来。”李鼎又说:“两家的地址在这里;你如果不认识路,请朱二嫂派个人领了你去。”
“有,有!”朱二嫂赶紧答应,“有人。”
这一来,李果也就止杯不饮了;吃了饭,喝着惠泉水烹的茶。等朱二嫂将牌桌子搭好,吴、张二人,一先一后,接踵而至。
这两个人都是纨袴子弟,但人皆不俗,性情亦都是爽朗率真一路;经李鼎引见以后,他们对李果都很恭敬,称之为“客山先生”。
数语寒暄,一见如故;李鼎便即催促着说:“入局吧!打完十二圈吃饭。”
“怎么打?”张五首先坐了下来,一面拿张牌拍得“叭叭”地响;一面大声问说。
“五哥,”李鼎赶紧提出警告,“你的嗓门儿太冲,可得收敛一点儿;如今还是穿孝的时候,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里有牌局,可不大合适。”
“是的,是的!”吴四深以为然,“桌布下面最好垫张毯子,免得牌声外泄。”
于是重新安排了牌桌,扳位落座,刚打得一圈忽然吴家派人来找他们的“四少爷”,说有很急的事,非请他马上回去不可。
“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请回府吧!”李鼎又说:“回头事情完了,最好你再请回来喝酒。”
吴四应答着,向李果致了歉意,匆匆而去。李鼎还想找人来补吴四的缺;李果极力拦阻,认为手谈不如清谈。好在张五的谈锋很健,所以虽是初交,却仍不愁无话可说。
话题不知怎么一转,谈到文觉;李果自感关切,不由得就说:“原来张五兄跟文觉也是旧识?”
“岂止旧识?我随侍家父在京时,常有往来的。这个和尚,神鬼莫测;不过到底让我揭破了他的秘密。”
一听这话,二李无不惊喜交集。李果因为初交,还不便追问;李鼎却无须有此顾忌,“来,来!”他说:“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闻,快说,快说!”
堂屋中的朱五娘,听得“下酒”二字,只当李鼎在催促开饭,立刻接口:“下酒菜已经有了,马上就可以端出来。”
“也好!”李鼎一看天色:“就一面喝酒,一面谈吧!”
于是端来四个冷荤碟子;烫上酒来,李果举杯说道:“先干一杯,润润喉。”
张五微笑着干了酒;开口先不谈文觉,却谈藩邸:“论王府人才之盛,都推诚亲王府:陈梦雷、杨道声,人人皆知,其实只是个虚名;真正养人才的是八贝子,府中奇材异能之士,不知凡几?他也真能礼贤下士,人皆乐为之用。其次是九贝子,跟西洋人格外有缘。我从前心里在想——。”
说到这里,张五突然顿住;脸上微有悔意。李鼎没有看出来;李果却觉察到了:“如果张五兄觉得碍口,”他故意用以退为进的激将法:“不说也罢!多言贾祸,古有明训。”
“我倒不是怕闯祸。”张五年轻好胜,一激之下,自然不再顾忌:“我怕我的想法太离谱,惹两位笑话。”
“谁来笑你!”李鼎说道:“这里又没有人,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张五接着他自己的话头说:“我从前在想,将来大位必归于八、九两位;后来看恂郡王的作为,才知道天心已定。可是,从发现了文觉的秘密,我就隐隐然有种想法,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天。”
“喔,”李果大为惊异,将声音压得极低:“莫非足下早就看出来了,大位将归于今上?”
“我不敢这么说,只觉得文觉的一句话,颇为深刻。”
“是一句什么话?”李鼎显得极新奇地问。
“这话说来长了。我在京里的时候,听得人说,雍亲王好佛学,造诣甚深;名缰利锁,早就解脱了。后来才知道不然。”张五问道:“你们知道今上居藩时的别号叫什么?”
“不是叫圆明居士?”李鼎答说:“那是得了圆明园这个赐号才取的。”
“对了!未得圆明园以前,叫作破尘居士,意思是看破尘缘,与世无争。他做了一篇谈佛学的文章,叫作‘集云百问’,印得极其讲究;遍请京外高僧指教。这百问之中,暗含禅机,只有高僧才能参详;但参透禅机,不见得就肯说破,有的假装糊涂,答非所问;有的敬谢不敏,干脆不答。独独有个不是高僧的僧人,毛逐自荐;密密上书,说是从他师父那里得读‘集云百问’,试为赞偈,愿与居士斗一斗机锋。”
等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歇气时,李鼎说道:“这个人自然是文觉?”
张五点头,喝口酒,挟了块薰鱼送入口中,咀嚼着好整以暇地说:“我那时刚认识文觉,他的肚子很宽,装了不少杂学;口才又好,一说起来,通宵不倦,十分过瘾,所以从一认识以后,我就常去找他。有一天去,说是文觉云游去了。我很诧异,前两天还跟他在一起,没有听见他提起,何以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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