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种天气;又是‘皇帝老爷’归天,那个还去逛湖。”
李果“噗哧”一声笑了;那女郎一双灵活的眼珠,立刻望着他乱转。脸上微有窘色,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闹了笑话。
李鼎心知其故,因为他也觉得“皇帝老爷”这个称呼好笑;便即说道:“皇帝就是皇帝,什么‘皇帝老爷’?你进去告诉你嫂子,李师爷是特为来吃她的拿手菜的;都饿了,赶紧动手吧!”
这时已有一老一少两妇人迎了出来,老的已将六十;少的三十岁刚刚出头,看上去是婆媳。媳妇黑衣黑裙;灰色中角簪的一个堕马髻上,佩一朵白绒花,别具凄艳。李果不由得在心里说:“真的,‘若要俏,一身孝’。”
“这是我家的李师爷。”李鼎为宾主双方引见:“这是朱五娘、朱二嫂;还有阿兰,朱二嫂的小姑子。”
这就介绍得很清楚了;李果含笑点头,作为招呼。朱五娘便即殷勤肃客;进了堂屋,关上屏门;柱子帮着烧火老婆子,端进一个火盆来;朱二嫂与阿兰便忙着捧茶装果盘,屋子里顿时显得很热闹,也很暖和了。
等坐定下来,李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我那封信——。”
“喔,”刚提得一个头,李鼎就已明白,急忙答说:“是这样的,这些情形京里也有信来,说得比杨三才详细,不要紧!”
“必是事情已经过去了?”
“也不是什么事情已成过去,而是根本不会成事实。”李鼎答说:“如今可以分两方面来谈,先说我父亲;听说皇上已经把我们三家都交了给十三爷管。”
“我们三家”是指江宁、苏州、杭州,曹、李、孙三家织造;“十三爷”当然是指怡亲王胤祥。但“交了给他管便又如何?”李果问道:“有点儿什么好处呢?”
“信上这么说,皇上现在要管的事很多,管不胜管;所以找十三爷为他分劳。其实也不是管事,是管人;有几个人的事,不管大小他都要亲自过问——。”
“且慢!”李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那些人?”
“是这几位。”李鼎两手比着,做了三个手势,是九、八、十四这三个数目,又说:“还有年亮工。”
李果明白了,心想既然年羹尧的事无钜细,他都要管;然则胡凤翚是年家至亲,自然也在要管之列。这话想到了却暂且不说;为的是李鼎的话很要紧,要听他说下去。
“再有些人,他也要自己管;不过要看事情大小。这就是各省督抚将军。”
“那是一定的,各省若有重大事故,自非亲裁不可。”李果问说:“照这样说,皇上认为他不必管的人,是都交了给十三爷?”
“也不尽然。如今十二爷、十六爷也很得信任。不过,只有皇上信得过的人,才交给十三爷管。”
“原来如此!那可能是件好事。”李果也很高兴,声音不觉都响亮了。
“至于胡凤翚的事,皇上根本还管不到。据说:年妃受他大姊——就是胡凤翚的太太所托,跟皇上求恩典,结果碰了个钉子。”
“喔,怎么回事?”
“信上是这么说的,年妃跟皇上提胡凤翚想到苏州当织造。皇上说是:我多少大事还管不过来,那里有工夫管他的事。而况他是得了罪的人。只为他娶了你姊姊,我就把他派出去当织造,不让人在背后批评我用人不公?像他这种情形,我即使要给他恩典,他只能把他交给那一个督抚去差遣;不能直接就降旨。不然,就跟体制不符了。”
“嗯,嗯!”李果连连点头:“这话很像是皇上的口气。想来必有这回事;杨三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正是!”李鼎点点头,“你的信,我拿给我父亲看了。我父亲说,杨三才的消息虽不怎么完全,盛情总是可感的,教我送一百两程仪。银子我带来了,请你转交如何?”
“可以。”
“就是不为这件事,我本来也要赶了来跟你见个面。我父亲让我转告,请老世叔到了京里,千万打听打听十三爷那里的情形,尽快先写信回来。”
“好!不过,该打听些什么呢?”
“当然是十三爷性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本来,各王府的情形,大致都知道,不过十三爷以前一直围禁高墙,不免忽略了。”
“急起直追,也还来得及。”李果深深点头,“我懂尊大人的意思了。我尽力去办。”
正事谈到这里告一段落。李果静下来将李鼎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本来一直像是有块铅压在心头,沉重得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此刻颇有身心俱泰的轻快之感。于是,酒兴也勃然而发了。
“饿了!”他说:“不知道有什么现成的,先拿来下酒。”
李鼎便将朱五娘唤了来问,答语出人意外。“煨了只炉鸭在那里。”
说着便安设杯筷,端上一具小瓷缸;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煨了汤的烧鸭,试尝一口,清香甘酣,鲜美无比,李果大为赞赏。
“船菜本来最讲究火候,这只鸭子大概用一个冰结煨着,起码有一昼夜了。”他说,“菜好人也好,那朱二嫂风姿楚楚,在船娘之中,算是上驷之才了。”
“莫非老世叔有垂青之意?”李鼎问说:“本来船娘分好几种,上等的只以手艺、应酬取胜;不及其他。不过这朱二嫂是寡妇,又当别论。老世叔如果有意,我来撮合。”
李果倒有些动心,但一想到是在旅途,而且要赶着进京去办正事;不由得兴致就冷了下来。
“算了,算了!如今那有工夫来招惹野草闲花?”
“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反正今天总走不了啦!”
这时菜已陆续上桌。船菜别具风格,得一“清”字;最后上了一味糟蒸白鱼,不见糟而有糟香;银光闪闪的鱼身上,铺几片红芽子姜;入口鲜嫩无比。李果正待夸赞,只见门帘一闪,朱二嫂出现了。
“菜不中吃!”她说:“大爷,今天替你丢人!”
“你刚好说反了。来,你的酒量也是不错的,替我陪一陪李师爷。”
朱二嫂含笑点点头;等阿兰取来杯筷,她自己挪张骨牌凳,坐在下首,却偏向李果这一面,提壶为宾主都斟了酒,然后布菜。
“冷了不好吃!”她向李果说:“糟不够香;请李师爷包涵。”
“好说,好说!这条鱼色香味三绝,我真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鱼。”
“说得太好了。”朱二嫂愉悦地笑了;由于生了一口整齐而微似透明的糯米牙,笑容极美。
“我敬你一杯!”李果高高地将杯一举:“多谢你的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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